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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無論何時回想,我都願稱它做生死盛宴。

它收割人命,它浸透鮮血,它令人無措和恐懼,它也同樣令人激動和戰慄。

它是危機,但同時也是考驗,是人心的試金石。

當我覺察出這一點的時候,我和檀音已深深陷入敵軍的重重包圍。這是我和檀音已經預料到了的情況——

決心和氣勢固然重要,但有時絕對的實力,令人十分心寒。

破圍行動一開始勢頭良好。剛剛衝入敵營時,禹將軍和他麾下的親兵就如同開城門前說好的一樣,一馬當先,如一把尖刀一樣插入了敵營。他們不斷向前推進,雖然每一步都艱難,但確實正一步一步將我們帶向生天。但是這種良好的勢頭沒有持續多久,隨着我軍的深入,敵軍逐漸變換策略:他們不再急於斬將,而是企圖用人數的優勢將我們所有人一點一點消磨掉。這樣一來,雖然無人牽制我方大將,但是後者卻自然而然地被制約在裝載百姓的大車旁。我們逐漸進入一個兩難的境地:若要突破重圍,便要放棄一部分——甚至有可能是很大一部分百姓;若救援大部分百姓,便會陷入重圍,然後所有人都死在這裡。

這是一個艱難的抉擇。

但總需要一個人來抉擇。

當我覺察出有這樣一個攸關生死的抉擇正擺在我們面前的時候,我情不自禁地去搜尋禹將軍的身影。

彼時他正在亂軍中廝殺。他的身影,十分好認:他一身鮮血染就的火紅盔甲,他一柄長刀使得出神入化,他近旁一丈範圍,竟沒有一個人敢靠近,他在重重包圍中來去自如、如入無人之境。

我輕易找到了他的身影,而當我去捕捉他臉上的神情時,我發現這十分困難。

我僅能在激烈搖晃的火光照映到他臉上的瞬間努力去辨認他的神情。很多次,匆忙地辨認下,我只看到他染血的臉上面無表情。

發現這點時,不知怎的,我心中一動,情不自禁地去握檀音的手。

但卻抓了個空。

我猛地回過頭來,看到檀音一腳踩在大車的圍欄上,正準備往一匹無主的戰馬上跳。

一瞬間,我渾身冰涼!

回過神來,他已經跳上了戰馬。

那馬先是被他嚇了一跳,揚起前蹄一陣長嘶,而後,不知怎麼,竟被他製得一下安靜下來。

他坐穩後,拍拍馬脖子,又回過頭來衝我一笑。我見狀,從車上跳起來,大喊他的名字——

“檀音!檀音!”

我使出全力叫他,他卻只是笑了笑,然後挑起插在屍體上的長槍,提槍縱馬,一氣殺出了包圍圈,直奔禹將軍而去。

我看着他嫺熟縱馬,一路殺到禹將軍身邊,似乎喊了一句什麼話。正努力分辨他的口型,突然,所乘坐的大車被什麼東西猛然撞擊了一下,我一時不防,竟然從圍欄邊翻了下來——

一瞬間,天旋地轉,頭似乎撞在了什麼東西上面,待我回過神來,只見一柄長槍當胸刺來,我一時懵了,竟只知愣愣看着那來勢迅猛的紅色槍頭,絲毫不知躲閃!

正千鈞一髮時,只見一柄長槍突然從斜刺裡伸出來替我格擋了一下,我這時才總算魂歸故里知道保命,於是趁此良機一個翻身,這纔算逃過了那致命的一下。

不料喘息未定,猛然擡頭,見自己似乎成了亂軍中最爲顯眼的目標:附近所有的刀劍,竟都對我這條小命虎視眈眈,齊齊衝我招呼過來!我暗叫一聲糟糕,正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突然腋下一痛,待回過神來,已被一名將士拽上馬來。我不及道謝,先衝他大叫一聲“趴下!”,話音剛落,他抱着我伏下身來,這才險險躲過正面的一刀!

因他拽我上馬時,我是側坐,如今抱着我壓下頭來,又使我的臉完全埋入他的懷中。我自認這樣只能成爲他的累贅,便扶着馬鞍想要調整坐姿。不料剛剛動一下,已得他一聲低喝:“別動!”我擔心弄巧成拙,不敢再動,只有死死抱住他的腰,將臉埋在他懷中祈禱他快快殺出重圍,將我重新丟入車中。

但我等了又等,只等到一陣一陣的血濺在背上、脖子上。血和着汗,溼透了衣衫全部粘在背後的感覺十分難受,我忍了許久,終是沒有忍住,還是動了一動。

但是這次我動,他倒沒說什麼,反而以爲我沒有坐穩,將我往懷中又摟了一摟。

過了一陣,我聽見身邊的喊殺聲、兵刃的撞擊聲和馬蹄聲稍稍減弱,忙趁機道:“將我丟在大車上便好。”

他聞言哈哈一笑,道:“你可以擡頭了。”說完,一隻手摟着我的腰助我在馬上轉了個身。

我終於由側坐轉爲正坐,只覺得鬆了好大一口氣。還未看清眼前,已覺夜風迎面兜來,將我滿頭滿臉滿身的汗吹了個無影無蹤,十分爽快;待看清眼前,見前方全是樹木,樹影重重夜路昏暗難辨,而戰場已被我們遠遠拋在後方,不禁一愣,隨後大驚,道:“你——你——”

莫非這人竟是岐國奸細,不是我方將士不成?!

我回頭辨認他的臉,藉着遙遠處的熊熊火光,竟覺得他有幾分面熟。正要細看,卻見他大笑起來,道:“你不認識我了?”頓了頓,又道:“我便是今天拆房時,還同你說過話的那個!”

他這麼一說,我馬上想起來了。

我怒罵他:“我原以爲你是個英雄,沒料到竟是個狗熊!我軍深陷重圍,你不思救援,竟帶着我趁機逃跑!你要跑你一人逃跑便罷,我便是死,也要同他們死在一處!你若真好心,便將我放在此處,任我自己回去吧!”

他聞言又是一頓大笑。我見狀,恨得咬牙。

他笑了一半,見我氣憤到極致便要下馬,忙騰出手來制住我,道:“對不起,你別生氣,我當同你說明白纔是!我此番出來,不是爲了逃命,而是奉禹將軍的命令,出來接應援軍。”

“援軍?!我們竟有援軍?!”

這倒是我和檀音完全沒有料到的,我聞言立時驚喜異常,忙道:“何處的援軍?怎麼先時完全沒有聽說?”

他見我如此驚喜,倒是一愣,道:“這種機密消息,如何能隨便說給外人聽?”頓了頓,又道:“早在定安侯起事前,禹將軍便早早料到會有今天,於是在潼城和靈州之間埋伏了一隊人馬。因怕此事外泄,所以連信鴿都不敢隨便使用,只有到了緊急時刻,派出親兵前來傳令,才能調用。”

竟有這種事情!

難怪出城前禹將軍如此從容!

我們竟都小看了這位將軍!

我聞言早已熱血沸騰,我問那將士:“援兵有多少人?他們離此地有多遠?”

那將士被我興奮非常的模樣嚇了一跳,疑惑道:“你怎麼如此……”話未說完,突然又恍然大悟,大笑起來,道:“你是否以爲援軍很多?”

這倒把我問得怔住了!

我反問:“難道不多?”

那將士搖搖頭,道:“當然不多。若多,埋伏起來便不致於無聲無息了。”

“什麼?”我頓時急了,“有多少人?”

那將士悠然道:“不足三千。”

我一時氣結,好半天不知道該說什麼。待回過神來,我恨恨地罵他:“這麼一點人,你便是調來又有何用!”

罵完,心思電轉,突然又叫起來:“是了,定是這三千人,全是以一當十的精銳是不是?”

那將士笑起來,點點頭說:“是,此其一。”

我便繼續道:“且那三千人,並不是真正的援兵。他們既駐紮在潼城和靈州之間,危機時刻,便可隨時往靈州求援,所以靈州的守將才是真正的援兵是不是?”

那將士又點點,道:“此其二。”

我便繼續道:“這些人既然在岐國大軍的包圍圈外駐紮了五天,這五天,肯定也將岐國各營的情況摸了個遍,若援軍來救,他們便是接應的先鋒,是不是?”

這下,那將士奇怪起來——

“你竟然能將將軍的意思全部猜到?”他語氣十分驚異,“難怪當初拆房,我便覺得你不似普通百姓!”他感慨了一聲,然後問我:“你可願投靠將軍,和我們一起保家衛國?”

這答案,自然是不必問的了。

只是如何回答他,還要費一番思量。

不過我沒有煩惱多久,因爲說話間,目的地已到。於是我們不約而同地停止談話,縱馬直奔那片隱藏在樹林深處的秘密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