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戰爭持續了五天,我們漸漸敗多勝少。
我和檀音又磨着奇上過一次城牆,這次我們所聞所見,已和第二天的情景大相徑庭!
這時城牆已被薰得漆黑,城門也因前次險些被人撞破而涰滿補丁。我們登城後,只見岐國營寨滿山遍野,似乎比前次逼近了許多。那時又恰逢夕陽西沉,整個天空,全是壓得低低的、被落日燒得通紅的雲層。我看着這不祥的血紅色天空,看着曠野上岐國營寨四起的炊煙,不知怎的,竟嘆了一口氣。
檀音聽見我嘆氣,剛想說話,卻被城牆上熊熊燃燒的火把散發的煙味嗆得一陣咳嗽。我替他拍了一會兒背,他才漸漸緩過一口氣來,說:“爲何嘆氣?我不信你竟害怕了。”
我便說:“我沒害怕。只是在想:這岐國太子爲何如此自信,爲這麼一點機會,竟至於傾國來犯。”
檀音笑了笑,沒有回答,卻似知道答案似的神情沉着。我見狀,自然是連連追問。他後來被我問煩了,終於微微一嘆,做出一副愁苦的模樣對我說:“你身在消息最爲靈通的冼家,難道竟沒有聽過這個流言?”說完,不待我問又道:“檀國有個說法,是定安無妻弟,小孩兒無舅父。這背後的故事,不知你聽過沒有?”
這個故事,我自然是聽過的。定安侯未起兵時,這件事情已經天下皆知,他起兵後,這故事更是被傳得沸沸揚揚,便連許多一向謹慎的庶民,也敢於悄悄議論幾句。
故事是說,定安侯回到封地後,有次心情大好,領人開荒。到傍晚時,突然平地颳起一陣大風,以至飛沙走石,所有人都睜不開眼。待大風颳過,一羣人驚異地發現山腳下不遠處竟停了一輛白玉雕成的大車。這車樣式既精美,所用玉質又優良,爲何停在這荒山野嶺,實在令人不解,且有人信誓旦旦,大風未起時,並沒有看到這輛車,定安侯便疑心大起,親自上前查看。
不料他掀起車簾,竟生生倒吸一口氣:原來車內坐了一個年輕女子,其容貌之美,簡直令人無以形容!定安後吸了這一口氣,又愣了好半天才慢慢回過神來。問這女子身份,女子笑說:我是天上星宿,路過此地,因見王氣沖天,心生愛慕,所以遣散隨從前來相會。定安侯起初不相信,女子隨手拿出天上的神物相贈,定安侯才恍然大悟,於是將女子帶回府中,一年即得到一子。這個兒子天賦異稟,自小容貌俊俏不說,還聰明異常,定安侯由此對於女子的身份更是深信不疑。一年之後,有天女子突然對定安侯說:我私自下凡的事情已被發現,恐怕不日便會回到天庭,你若不見我蹤影,無須掛念,只需好好教養我兒,此子周身隱有王氣,日後必定不凡。說完不久,便消失不見。
此事流傳開後,庶民們便說,定安侯的妻子都是仙人,所以他無法招待妻弟,小孩子又沒有舅父。
我是十分討厭這個故事的——定安侯原本就有心於王位,經過這件事情,更是信心大增。檀音有今天,這則流言簡直居功甚偉!然而當初和大哥討論時,大哥卻說,此事也不一定是流言,因着當日跟着定安侯的,也有冼家的人。
我記得那時我問大哥:“若此事是真的,老天怎麼會選這樣一個暴虐嗜殺的人來做檀國君?”
大哥說:“你且別不以爲然,老天自有老天的道理。況且流言中說要做檀國君的,又不是定安侯,你怎知那小孩子長大了不是一代明君呢?”
現今記起往事,我擔心檀音心情沮喪,忙擡眼看他,只見他神色愁苦,眼睛卻在跳動的火光中顯出調皮的笑意,我便知他只是逗我,並沒有將流言放在心裡,於是道:“這流言我聽過,只是這和那岐國太子有何關係?”說完,一愣,不待檀音開口便已自己想明白了:那岐國太子,也是惦記檀國已久。眼見着檀國即將出現天選的新王,太平繁榮指日可待,他如何能甘心?!
我於是撫掌大笑,道:“這下好!你雖丟了王位,卻有人比你更急!”想了想,又道:“幸好有此流言,不然你更危險!”再想了想,又興奮道:“如此說來,那岐國太子倒是和你一路了!你若出面,他不但不會殺你,說不定還會保你,助你重登王位!”
檀音見我如此驚喜,微微一笑,道:“正是如此,他久攻檀國不下,自然就會來找我了。所以我平日叫你放寬心,不要思慮過甚。”
我得他此言,憂慮既解,心胸自然豁然開朗。再看天地時,只見晚霞已然燃盡,只餘天邊一抹陳舊的紅痕。雲層雖厚,但天地同樣遼遠曠達。我眺望遠處,只覺得天地接壤之處,更在遙遙曠野的盡頭,岐國人雖近在眼前,跟天地相比,卻不值一提,當下豪氣頓生,指着對面那些自昏暗中漸漸浮出的連綿火光對檀音說:“你我運勢強大,眼前這些人再多,怕也是擋不住。”
檀音大笑,摸摸我的頭道:“是!你若這麼想,便不枉我們苦苦求你大哥,上來這一趟了!”
自從有了這番談話,我便寬心不少。
此後局勢一天緊似一天,我不但能照常好吃好睡,還有餘力去關心奇。
那個時候的奇,經過幾場戰役,早已嶄露頭角。我見他忙得腳不沾地,逮着他便同他說:你且好好睡一覺,若有人來尋,我第一個叫醒你。他一般是不信,面無表情地拿眼睛瞄我,我只好保證:我知道你擔心我們亂跑,遇到檀城使者是不是?我發誓決不隨便出這院門,你便安安心吧!
說了兩次,他雖然不願休息,到底也沒再拿不信任的眼神瞄我。
戰爭持續到第六天的時候,中午,我正同檀音用午飯——那時城中已沒有米麪,檀音還說,雖是如此,但我們所用的食物,也比當日在永春所用的強——突然府外一聲轟響,似山崩一般,將我們嚇一大跳!我們以爲破城了,都急急奔出去查看。哪知跑出去一看,卻見只是一個將士在指揮一羣人拆房子。
檀音大爲不悅,當即便皺眉道:“好端端的爲何作這般動靜?!白白嚇人一跳!”
那將士聽見檀音抱怨,似沒多餘的力氣爭辯一般,也不說話,只看了檀音一眼,冷笑一聲,轉頭繼續做他的事去了。檀音見狀揚了揚眉,剛要開口,便被我一把拉住——
我對他說:“你且別生氣!他們這樣做,自有他們的道理。”
我往日學策時,曾聽三叔說:守城和攻城,最慘烈時,守城一方死傷無數,攻城一方屍積如山,若使攻城一方的每個士兵人撿一囊土,堆土於屍上,漸漸就能使地面與城牆齊平。有守城經驗的將領,不待被圍困至死,便知收集棟樑板柵,遇到這種狀況,將長木扛上城牆,鋪起戰棚,其上木石相間,便可凌空建起一帶堅固的寨柵。此時再伏勁弩於其中,八面射敵,便可使敵兵紛紛墜下城牆。
不消說,這些棟樑板柵,都是取自於民房了。
只是潼城如今,已經到了這個地步?
我同檀音說了這些事情,檀音的神色也漸漸凝重起來,他說:“竟有這種事情?我往日看兵書,竟沒有見過!”想了想,又皺眉道:“如此說來,我們豈不是快到了絕境?”
我們二人談話,並沒有避諱那領頭拆房的將士。那將士先是不願理睬,聽我們說到這裡,終於忍不住,也插進來道:“絕境倒不至於,只是有些驚險而已。我們畢竟還有一條退路:今日若能堅持到半晚,我們便還有希望破圍去靈州。”
我轉臉看向那將士,只見他臉上滿是血污,眼睛熬得通紅,卻神色堅毅,當下便吞回了到嘴邊的話,點頭道:“不錯,還有機會破圍去靈州。”
那將士聞言,露出一抹笑容對我們拱拱手,轉身又往下一間房屋走去了。我和檀音顧慮檀城使者,很快又回到小院內。
關上房門,檀音問我:“你方纔未盡的話是什麼?”
我看他一眼:“你又知道我有話未盡了?”
檀音笑:“我只知道你這個人,還有些小孩子習氣,有話未盡,必定會微微皺眉。”
這我倒奇了:“我從來不知自己還有這樣的習慣。你該早同我說纔是,不然,將來必定惹麻煩。”
檀音不以爲然:“有我在,誰敢來找你的麻煩?”
我不和他爭這個,當下便將剛纔的擔憂講出來:“當日定安侯謀反,禹將軍備戰時便備有木料,後來勸戰,又叫拆了部分民房以備萬一,如今竟又要拆房取木料,我擔心日後我們破圍時,將無以裝飾破圍用的木車。”
這麼一說,檀音也皺眉了。檀音將目光投向高牆,似乎能夠越過那些高牆看到遠方城門上的激戰似的,半晌,他才收回目光,定定看着我說:“希望情況不至如此。”頓了頓,又道:“若真如此,別怕,還有我,我習過武。”
我見他神情沉着堅毅,未必不是下定了決心,當即心中一沉,再也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