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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府後的第一件事,洗澡。洗得一身清爽了,就直奔我溫暖舒適的大牀!在牀上滾了一圈,我已經半隻腳踏入了夢鄉,正要把另外半隻也踏進來的時候,突然朦朦朧朧地聽到耳邊有人喚我——
“尋道,醒醒!”
似乎是大哥的聲音呢!沒想到做夢竟然會夢到大哥,我十分高興,就衝那聲音傻笑,笑了一會兒,又迷迷糊糊地迴應他:“大哥……”
過了一會兒,突然覺得不對勁:夢裡怎麼還能感到大哥在擰我的鼻子呀?!我一個激靈,一下就醒了!醒來一看——我的天,牀邊站的真是大哥!我激動得不行,一時竟忘了怎麼說話,只知道傻乎乎地瞪着他了!
“尋道?別是不高興我來看你吧?”
大哥微笑着說,還伸出手來替我整理睡亂了的頭髮。我聞到他衣袖上熟悉的薰香,快樂地恨不得抱着他轉一圈再仰天長嘯三聲纔好!大概是瞧出了我的念頭,大哥做了一個“小聲”的手勢對我說:“不要驚醒了別人,我是悄悄來你看的。”
他的話提醒了我,使我立刻擔憂起來,我拉着他的手問他:“你怎麼下山了?不是說你不能隨便下山麼?萬一被人發現了怎麼辦?你會有危險麼?”
大哥隨我在牀邊坐下,然後拍拍我的頭說:“你放心,我既然敢下山,就說明一切已經安排好了,不會有什麼危險。”頓了頓,又問我:“你和他相處得如何?”
我想了想,道:“他待我是好的,但是待冼家卻不怎麼有誠意。”於是將近來所有的事情全部說給大哥聽,當說到奇在關鍵時刻被那人支開的時候,大哥輕輕地哼了一聲,眸中折射出一種異樣的光彩。
我見他這樣,威嚴大過溫和,怕他要放棄檀音,於是拉了拉他的衣袖。他見了我無聲的懇求,果然臉色緩和了許多。他說:“傻瓜,你還替他求情呢!你是因爲年紀小、經驗少纔看不清現在的局勢。其實他早將一切都計劃好了,哪裡需要你求情!”
我本來便感覺有些不對,聽大哥這樣說,忙問他原因。大哥低頭嘆了一聲,再看我時,臉上的神情十分嚴肅:“在對你分析現在的局勢之前,我要首先叫你知道一件事。”
“我當初肯放你下山,是因爲看出檀音這人不好相與。我原想叫他使你灰心,從此老實待在山上給我做伴。誰知道他的狡猾遠遠出乎我的意料。你沒有看破他的安排,並不是你無能,而是他城府太深——深得完全超過了他的年齡,所以你千萬不可因此而看輕自己。”見我點點頭,他又繼續道:“錢伶已經確認是碧雲宮的人,只是他的出身卻是假的。他決不是那個人的孩子,而檀音也是知道這一點的。他初見錢伶時並不點破,多半是想知道錢伶如此行事的目的。後來不願點破,是因爲覺察到錢伶身後還有一股值得利用的勢力。碧雲宮的勢力比常人大比冼家小,檀音借用它要比借用我們的方便得多。最少事成之後,他若不能控制碧雲宮,就可以輕易除掉它,不似面對根深葉茂的冼家,下手前還要再三掂量。”
“他肯重用錢伶,必然是許了碧雲宮一些好處。只是碧雲宮的人大概還不十分放心,所以才叫錢伶**於他。你說見錢伶和他舉止親密,大概就是這個原因。說起來這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以身邀寵,歷朝歷代屢見不鮮。只是我們冼家學問深厚,不屑於此,嚴禁門下弟子如此行事,你纔會覺得奇怪。”
我聽到這裡,只覺得心裡一沉:錢伶是以身邀寵,那我呢?莫非我和檀音所做的事情就是那種事?
大概是臉色實在難看,大哥覺察後十分驚訝,摸着我的額頭連聲問我怎麼啦。我自覺沒臉見人,又不甘心,於是咬牙問他什麼叫以身邀寵。大哥聽了一愣,隨後不太自在地避開我的目光垂下眼皮輕聲說:“你問這個幹什麼?”
我只說好奇,連聲叫他給我說明白。他先是不肯,而後被我逼急了,挑起我的下巴對着我的嘴脣親了一下,說:“就是這個!”見我兀自發呆,又補充說:“你小時候十七叔也愛親你,但那又是不同的。所以我叫你同檀音舉止小心些,免得平白無故招來誤會。”
晚了……已經晚了……若大哥知道我已經同檀音……不、不,那麼大哥肯定會看不起我了!我一想到這裡就手指發顫,連冷汗都急出來了。大哥見我如此,還以爲我是被他剛纔那輕輕的一下給嚇到了,馬上撫着我的頭髮柔聲說:“你別怕,兄弟間也是不要緊的。”其實我哪裡是怕——我是愧的!
我既慚愧,又恨;既恨檀音,又恨教他旁門左道的錢伶。過了不久,我突然驚覺:不能再這麼驚慌失措了,若給大哥看出端倪……於是又整理心情,勉強把一番思緒全部收起來,強做出笑容叫大哥繼續說。
大哥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這一眼真使我心驚肉跳——繼續道:“奇傳回的消息想必你也看過了?你知道檀音是怎麼解決目前的危機的?”大哥說着,眼神一下凌厲起來:“他不但沒有韜光養晦,反而在岐國大鬧了一場,鬧得無人再有閒暇關注他!他利用碧雲宮的勢力結交高官,再利用岐國宰相畏懼商賈勢力坐大將自己取而代之的心理對付岐國最大的商賈田殷。說來也是碰巧,田殷的把柄,恰恰是他最疼愛的侄子田澧,而田澧近期爲了送兩個朋友出城,剛巧把自己關進了官府的地牢——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
知道……我自然知道……難怪、難怪田殷和官府陡然翻臉,難怪田澧始終不曾派人將臨弦送過來,難怪我對檀音提起臨弦時,檀音臉色那麼奇怪——只是臨弦呢?他們要整治田家,那麼臨弦呢?還有,田殷最近的反擊如此之凌厲,難道田澧已經……
我慌張地看向大哥,大哥卻誤會了我的意思,以爲我問的是冼家,因而安慰我說:“你放心,冼家的生意雖停了大半,但是我既然來了,就說明事情還有轉機。”
是了,當世七國之中,只有岐國爲最繁華,因此冼家的生意一半都在岐國。如今岐國的商賈勢力大受損害,冼家恐怕也損失不少,大哥就是因爲這樣,才破例下山的吧?
“可惡!怎麼會這樣!”我一拳打在牀上。
略略定了定神後,我又問大哥:“那麼臨弦呢?大哥,臨弦有沒有事?”
大哥捉住我的手腕,仔細察看了一番,嘆氣說:“你以爲田澧知道了這些,還會乖乖留在地牢?如果說他是田殷的把柄的話,那個臨弦自然就是他的把柄啊!”
“那麼臨弦呢?他現在到底在誰的手上?!”
“你很關心那人?”
大哥的神情滿含憂慮。
我毫不猶豫地點頭道:“是!”
那個人是那麼地信任我,我怎麼能辜負他?況且他已經被世人辜負得夠了,我實在不忍叫他失望傷心!
“你不是已經派人去接那人了嗎?”大哥的語氣有些淡,“你放心,你派過去的是個聰明人,他一定能替你把那人帶回來。”
我鬆了一口氣:“那就好。”頓了頓,又覺得不對勁:“那麼田澧呢?大哥,你始終沒有告訴我田澧怎麼樣了。”
大哥的口氣更淡:“還能怎麼樣,自然是死了。若不是他使田殷亂了陣腳,我也不用下山親自指揮了。”
什麼?!
田澧死了?!
那個田澧、那個前幾天還同我們一起喝告別酒、在地牢裡將臨弦的玉佩交給我叫我替他好好保管的田澧已經死了?
不!我不信!
我扯着大哥的衣袖急道:“他什麼時候死的?”
大哥閉眼算了一算,然後說:“大概就是檀音回到這所宅子後不久的事情。”
什麼?!那、那就是說,本來只要檀音說出來,我就可以想辦法去救他的了?!我意識到這一點,胸口陡然一痛,好似這裡被一塊大石恰恰擊中一般,頓時疼得全身失力,冷汗淋漓!
“檀音……”我抓着胸口的衣服恨恨地咬牙:我原來是那麼信任他,雖然有冼家多年的教育,又有大哥和雲飛哥的提醒,我還是像個傻子一樣呆呆地相信他,總覺得他不是大哥他們說的那種人,可是現在呢?看看他怎樣回報我的信任!我不是傻子:他既然早已通過碧雲宮同當朝宰相結識,那麼各地的城門何以還要關閉那麼久?!他不就是爲了拖延我的時間,向我隱瞞他的動向,阻止我向冼家示警麼?!若非田澧爲了臨弦的緣故私自助我回來,恐怕他設好了局以後,還要想個法子把我同那兩人分開吧……可是偏偏,田澧幫了我!我幾乎可以想象那些人是以什麼理由讓田澧獲罪!
可惡!
我當初,怎麼就那麼篤定他不會傷害我呢?!冼家歷代弟子的舊事我還看得少嗎?!事情走到這一步,我真是既恨檀音,又恨我自己——不、不,搞不好恨自己比恨檀音還要多!我明明已經聽過了那麼多忠告、見過了那麼多血淋淋的前例了呀,爲什麼、爲什麼還是會這樣呢?!
我想到這裡,真恨不得時光倒流,或者自己當日死守着田澧和臨弦,沒有因爲擔心檀音而匆匆忙忙地跑回來!一想到我是因爲他才讓田澧慘死、臨弦失望,我便忍不住颳了自己一個耳光!
“傻瓜!不要這麼難過!”
悔恨到極致的時候,手被大哥捉住了。大哥阻止我繼續打自己耳光,抱住我,把我狠狠揉進他懷裡:“我放你下山,不是叫他用這種方法使你失望的!”
他說着,在我額上親了一下:“早知道他會使你這麼傷心,我就該將你留在山上陪伴我纔是——有遺憾也沒關係,至少你不會有機會這樣恨自己!尋道,跟我回去吧!我原就沒有希望你建功立業,我當初放你下山,只是希望你看清這些個當權者的真面目,看清所謂的爲冼家掙來無數利益的下山弟子實際上沒什麼好羨慕的,他們的生活苦不堪言,不值得你崇拜!你現在應該看到了?那就跟我回去吧!”
回去?
在令臨弦失望以後?
我從他懷裡掙出來,定了定神,去搜索大哥的眼睛。當我確定他是認真的以後,我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他:“我不能就這麼走。”我避開大哥的目光,握緊拳頭,既是告訴他,也是提醒我自己:“臨弦爲我害死了他唯一的朋友,心裡一定很痛苦,我不能丟下他。”
大哥捏住我的下巴叫我不得不直視他:“你知道我既然開口要你跟我回去,就會派人照顧好他,你還在猶豫什麼?”
在猶豫什麼呢?我也在問我自己。但不管爲了什麼,我現在,都不甘心就這樣回去!我懇求大哥說:“你再讓我待一陣可好?大哥,我甚至還沒有向檀音做個了結呢!”
“還有什麼好了結的?”大哥的眼神嚴厲起來:“你以爲他爲什麼要激起兩派的爭鬥?他是不能容忍商賈的勢力坐大呀!他也和其他人一樣,不能容忍原來的庶民加入他們的行列,這樣的一個人,你以爲他會實行你的新法麼?他既然向碧雲宮許下諾言,又在爭鬥中有意打擊冼家的勢力,這就是同冼家宣戰呀!以後的事情,不再是你和他的事情,而是檀國君和冼家的事情,雙方既然早已成爲敵人,你還留在此地做什麼呢?”
“已經……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我想起方纔同檀音在馬車內的親密,真感到這一刻如在夢中。
大哥長嘆一聲,親了親我不自覺瞪大的眼睛,用略含責備的語氣說:“不然你以爲我爲什麼要下山?我雖然對你說有希望,可是,你就不想一想,不是情況危急到了極點,我會只對你說有希望?”
我完全愣住了。
檀音背叛我的衝擊,都沒有大哥方纔所說的這番話帶來的衝擊大。
檀音真的就做到了這個地步?而冼家——家大業大的冼家,竟然也有危急的一天?我急了,我伸手不自覺地想要搖大哥的肩,手剛放到他身上,又突然醒悟這個人是大哥!於是只好死死捏着他的肩迭聲問他:“爲什麼我竟然沒有覺察?這麼緊張的形勢,就發生在我鼻子底下,我竟然沒有覺察!這……這……”
大哥見我如此,嚴肅的神情稍稍緩和,反握住我的手說:“急什麼!事情走到這一步的時候,你被已經被檀音給纏住了,是我不叫他們告訴你的,免得你在他面前露了形跡。”
他這樣說,我才稍稍安慰。我低頭回想他剛纔告給我的所有事情,覺得許多事情都來得太突然,令我十分混亂。我一時想起臨弦不由大悲;一時想起田澧又不由大愧;一時想起錢伶不由大厭;一時想起檀音又不由大恨——但我最後總算抓住了最要緊的一點:我問大哥說:“大哥,你今夜是來帶我走的?”
大哥點點頭,神色溫柔:“跟我回去吧!”他說着,語氣誠摯得好像那是一聲從心裡發出的嘆息。他是真的真的、很希望我就此回去。
可惜,我又要讓他失望了——
我推開他,很堅決地說:“我不會回去。”
“爲什麼?”大哥十分詫異。他雖然溫柔,但是卻不是不會生氣。至少在我推開他的那一刻,我就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生氣了。
可是我還是要說:“我不回去。我不能就這樣結束。冼家完全可以毫無顧忌地繼續同檀音爭鬥,可是我,我要留下來,我要看檀音最終將如何對我。”
“你大可不必這樣,”大哥說着,眉眼間總是流露出的溫柔笑意漸漸不見了。他撫着我的臉,一瞬不眨地盯着我的眼睛,“你大可不必這樣”他重複着,然後眼神凌厲起來:“除非你喜歡他。告訴我,你愛上了他麼?”
愛?!這個嚴重的詞語使我驚慌了。我拼命搖頭,告訴他我不敢忘記歷代下山弟子的下場。但是大哥的臉色並沒有因此而和緩,反而更加難看。我被他嚴厲的目光盯得不知所措,不自覺地就想要避開。過了一會兒,大哥突然做了個使我非常不解的舉動——
他親了我。親在嘴脣上。
我幾乎是下意識地用在檀音那裡獲得的慘痛經驗指揮自己閉上嘴巴。隨後,我想到這個人是大哥——我最喜歡的大哥,於是我又張開嘴迴應他,大哥也果然捏着我的下巴將舌頭伸了進來。
說起來真是奇怪,檀音親我的時候,我只覺得酥**麻十分快樂,而大哥親我的時候,差不多的動作,卻使我腦袋亂成一團,魂都要飛走一般恍惚。我不記得自己是否用我剛學來的拙劣技巧熱烈地迴應了他,總之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們已經親完了,而大哥的臉色難看得使我害怕,大氣都不敢出。
大哥就這麼臉色陰沉地在我面前坐了一會兒,然後拂袖而去。我先是疑惑不解,而後恍然大悟:他、他不是知道了我同檀音的醜事吧?!於是這一夜,我心事重重愁腸百結翻來覆去硬是無法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