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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間,竟也有能讓檀音皺眉的事情,我想到這一節,心中頓覺十分快意。於是我當先入席,拿起金玉鑲嵌的食具將眼前美食嚐了一嘗,對檀音笑道:“意外地美味。沒想到山中竟有這種精緻的美食!”
檀音見我這般,先是一愣,爾後展顏一笑,也大大咧咧地坐下來,道:“既然是美食,哪有讓你一個人享受的道理?我也來嚐嚐!”說着,開始毫不顧忌地大快朵頤。
禹從文和奇見狀,自然也都乖乖入席。我們四人全都坐定後,不知從哪兒隨風蕩來一陣樂聲,這樂聲本來就空靈婉轉,此刻被山風有一陣沒一陣地吹送,更加飄渺如天上仙樂。
我閉耳聽了一陣,正品出滋味,覺得靈魂被樂聲帶着,像早晨山中騰起的細細白煙一般裊裊上升,突然,感覺袖子被人拉了一拉,於是馬上回過神來,對還沒將手縮回去的檀音說:“做什麼?”
檀音對我眨眨眼,靠過來小聲道:“這人正在用我的舊招呢!”
我仔細品味目前狀況,竟真覺得這主人是有幾分喜好裝神弄鬼,於是眼前種種,頓時變得可笑起來。我一時沒有忍住,竟然當場笑了出來,結果馬上惹來一聲詢問——
“請問這位小兄弟,是否我有哪裡安排得不妥?”
這聲音十分柔和,很是陌生。我循聲回過頭去,只見一個白衣青年正抱琴站在自己身後——
這青年有一對細長的淡眉和一雙極爲漂亮的丹鳳眼,正是大哥曾經點評過的薄命相。我因他使我回憶起大哥,頓時對他產生了幾分好感,當下便站起來行了一禮,說:“你便是此地的主人吧?非常感謝你的款待!”
他抱琴還了一禮後,將琴放在我面前的雕花銅案上,指着琴說:“我方纔彈琴,見你發笑,不知你是否從琴聲中聽出了不妥?”
我發笑的理由,自然是萬萬不能說的,因而他這樣一問,我頓時無可回答,十分尷尬。我原想當場編一套說辭將這個問題敷衍過去,不料檀音反應極快,我還未想出說辭,他已經站起來替我解圍了——
他說:“這位兄弟不要多心,舍弟發笑是因爲我因這樂聲,回憶起了他幼年學琴時的趣事。他原不知道這些趣事,今日第一次聽,一時情不自禁,便忍不住笑了出來。”
那白衣青年聞言,嘴角微翹,道:“哦?如此說來,這位小兄弟也精通音律了?”看那架勢,一副下一步便要讓我當衆撫琴的模樣。
我生平最怕鬥琴,一聽這話,當下便連連示弱說:“小弟因資質太差,只粗略地學了一遍便不得不放棄,如今早已將當初所學還給先生了,哪裡稱得上精通!”
原以爲這話已經天衣無縫,不料那白衣青年聽了,竟然還不依不饒,說:“看這位小兄弟周身貴氣,實在不似不會撫琴的模樣,小兄弟又何必謙虛?”——竟是非要我來撫一曲了!
我十分無奈,因不想弄僵氣氛,也不願惹主人家不高興,只好硬着頭皮接過琴——
不料手指剛碰到琴身,檀音便站出來說:“還是我來厚着臉皮獻藝吧!我家這位幼弟,當年彈琴便有如鬼哭狼嚎,如今琴技生疏,這鬼哭狼嚎的功夫,怕是歷練得越發厲害了!讓他撫琴,恐怕掃了諸位的雅興。”說着,不待人回答便將琴拿了起來——
我一看他抱琴的那個姿勢,馬上在心中暗叫不好。
原來當世風俗,凡貴族子弟,不論自己是否有這個興趣,小時候都被人家督促着研習過琴藝。我看檀音身份如此貴重,原以爲他琴技必然也十分了得,不料現在看他那個拙劣的姿勢,竟是不善彈琴的模樣,頓時心中大感不妙,思量着他今日恐怕要出醜。
那白衣青年見狀,也是皺眉,說:“若這位兄弟真的不善琴藝,我也無意勉強。”
這本來是極好的臺階,不料檀音這傢伙,不知打的什麼主意,竟然不順着下來,反而一笑,道:“沒事沒事,今夜有山有水,有酒有菜,若無音律,實在可惜了些!”說着,竟然再也不看我們,低頭彈撥了起來!
他先是隨手彈了幾個音試琴,試好琴後,又彈了一首短曲練手。我見他短曲彈得斷斷續續,頓時十分後悔:我雖不擅長鬥琴,但是到底還是練了十幾年琴,萬不至於如此不濟。正覺得有些丟臉時,忽然聽聞一陣流暢的琴聲,擡頭一看,只見檀音不知何時已經改換了坐姿,挽了衣袖斂了笑容,認真起來,於是也閉上眼睛,傾聽他難得認真的琴音——
琴音一開始便十分低沉,給人沉重凝滯之感,我閉目聽了一小會兒,便覺得自己不是坐在月光下的潭水邊,而是坐在潭底,被一潭寒水,和連綿山巒重重包圍、積壓直至快要窒息。正覺悶得透不過氣來,忽然琴音轉高轉快,且逐漸激越,彷彿被困之人,突然衝破了束縛,拋棄寒潭、拋棄山巒、拋棄身上所有的枷鎖!筆直衝向廣闊博大的蒼穹!
上升!上升!上升!
我被這激越的琴聲帶着不由自主地不斷上升,正覺得靈魂似乎要衝破肉體的束縛飛脫出去,突然,琴音消失不見!於是剛纔上升時的快意全部化作茫然和迷惑。被帶至半空的神魂似乎無法適應,還在蒼穹下飄蕩……飄蕩……
慢慢地,不知從哪兒流瀉出一陣柔和的樂聲,指引神魂回望剛纔所拋棄的一切,於是彷彿看到城市、國家、山巒、河流都化作黑點,被遠遠地拋在腳下,而大地廣袤無垠,一直連接到蒼穹盡頭……
這氣勢磅礴的世界,直到曲聲結束,還在我眼前流連不去。我閉目品味了很久,才覺得神魂慢慢歸位。睜開眼睛時,看見那白衣青年仍沉浸在琴聲中,再望向檀音,只見他早已把剛纔所彈奏的一切全部丟開了,正神色誇張地哭喪着臉揉手呢!
我見狀,頓時沒好氣地捶了他一拳,說:“你這人!”
他十分無辜地回望我,問:“什麼?”一邊說,一邊還把手伸過來讓我替他揉。我打開他的手,他便苦着臉小聲抱怨:“你不知道這曲子有多難彈!尤其是中間那一段,要一聲比一聲激越,最後上升到頂點,我當初學的時候,便差點把手彈斷,幾年沒有練習,如今突然撿起來,還真是難受!”
他這樣一說,還真激起了我幾分同情之心。
我替他揉了一回手,禹從文、奇和那白衣青年也依次從曲中回過神來。
禹從文大聲叫好;奇也難得點頭微笑;而那白衣青年,早已深深一禮,甘拜下風了——
“說起來真是慚愧,”那白衣青年道:“我往日自負琴藝高超,今日聽君一曲,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往日的自己,正如井底之蛙,十分可笑。”
“你不必妄自菲薄,”檀音安慰他說:“實不相瞞,我所擅長的,只有這麼一曲。”
“只有一曲?”那白衣青年聞言十分驚訝:“你竟然精通琴藝,怎麼會只擅長一曲呢?”
檀音一笑,模樣看起來狡猾無比:“你若願意回答我一個問題,我便告訴你!”
那白衣青年聞言,十分爽快地說“好”,於是檀音指着地下鋪設的絲綢正色道:“這絲綢上的四角菱花,是我檀國王宮內才織得出的獨特圖案。你既有我王家專用的綢緞,又隱居在岐國境內——你到底是誰?”
那白衣青年似乎沒有料到檀音竟然作了這樣一番詰問,當場臉色一變,說:“你又是誰?竟然如此熟知檀國王族!”
檀音一笑,說:“明明是我先問你的!”
那白衣青年聞言一愣,隨即嘆了一口氣,道:“算了,想來事到如今,便是告訴你也沒什麼關係。我確實和檀國王族有一點聯繫,因爲我爹爹曾教過檀國君一段時間。這些綢緞和一些其他的用具,都是檀國君那時所贈。”
“檀國君有好幾位先生,不知你爹爹是哪一位?”
檀音口氣雖然隨意,但我仍從他神色中探出一點焦急的情緒。
檀音似乎特別重視其中一位呢,我暗自想。
那白衣青年聽見檀音這樣問,又是一愣,似乎沒有想到該如何回答。隔了好久,他才低低地感慨:“如今說起爹爹的名諱,怕是沒有幾個人知道了!”頓了頓,又道:“我家爹爹,便是名喚錢緒的那一位。”
我不知道別人如何,反正我乍然聽見錢緒的名字,馬上就是一陣眩暈——
錢緒啊錢緒!
此人正是制定岐國新法,最後因新法被人構陷至死的那一位!
我對此人的仰慕,早已到達了說是傾心也不爲過的地步!原本就恨這位高人死後沒有留下什麼東西供自己憑弔懷念,如今竟然被我碰到他的兒子,且這名人之後就站在自己眼前——
我的第一反應便是衝過去握白衣青年的手!
不料我快,有人比我更快!我還沒行動,檀音已經搶在了我前面——
檀音一把捏住人家的肩,激動地說:“你是錢先生的後人?”
那白衣青年被我們激動的表現弄懵了,愣愣地說:“是。不知你是……”
不待他說完,檀音便道:“我便是檀國君!”說着,一把抱住人家,道:“沒想到……真沒想到……”話沒說完,這一向驕傲的人,竟然當場哭了!
檀音哭了!
這個事實可把我結結實實地嚇到了!
我愣在當場,傻傻看着他抱住我心儀之人的後代說話,直到被奇推了半天,才慢慢回過神來。
而這個時候,那兩個人早就攜手走遠了。我指着他們的背影問禹從文和奇:“我沒看錯吧?他確實哭了?”
禹從文點點頭,搓了搓手臂上的雞皮疙瘩,說:“是哭了,我看得真切。不知爲何,當日他抱着昏迷的你發瘋,我還不覺得肉麻;如今麼——”他打個寒顫,感慨:“真是令人齒酸啊!”
齒酸麼?我倒不覺得;我只是沒有料到,檀音——那個檀音,竟然哭了!
看來錢緒對他來說,也是非常重要的人物了!可是當日我提起新法時,怎麼沒見他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