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恥於盛,止於亂。

這是我幼年第一次上學堂時所學到的第一條家訓。

彼時三叔神志尚清醒,大哥便請他來學堂執教。

三叔是個很俊美的人物,一雙眼睛尤其出衆。我第一次對上他的眼睛的時候,只覺得自己看到了思過崖下那些被陽光照射得格外奪目的精緻冰凌。

但是三叔面無表情。

三叔很少笑,在我的記憶中,他總似一塊萬年不化的寒冰,即便是在講課的時候,也是如此。

“恥於盛,止於亂。這是我們冼家的第一條家訓。”我記得那時三叔這麼說着,目光掠過我們投到了學堂外,似乎在看那場相較於往年來說來得格外遲緩的新雪。

“恥於盛,止於亂。它的意思是說凡爲我們冼家的人,要以生在盛世爲恥,以生在亂世爲幸。盛世避世,亂世則出,這就是我們冼家人無法逃避的宿命。”

那時我大概六七歲,只是夾在大我三四歲的堂兄們中間渾渾噩噩地呆坐着混時間,三叔所說的話中深意我一概不懂。但或許是個子小座位靠前,三叔收回遠眺的目光,馬上便發現縮成一團昏昏欲睡的我。

“冼尋道,你怕冷?”

三叔見我將兩隻手籠在袖子裡,站到我面前冷冷地問。

我從瞌睡狀態中驚醒,一擡頭即深深陷入三叔那雙美麗的眼睛,於是發夢似地點點頭。不料頭未點完,青玉戒尺已經重重地敲了下來。我肩膀上捱了一下,疼得眼淚四濺,扁了嘴就想哭,但是三叔依然冷冷地看着我,那目光,那戒尺都令我膽寒,於是我強忍眼淚,拉開凳子嘩啦一下跪在地下。

“三叔,我再也不敢了。”我哽咽着認錯,免不了斷斷續續地抽噎。整個學堂裡一片安靜,三叔看着我跪着哭了很久,方說:“生性柔怯,貪圖安樂,此生難成大器。”說完,也不叫我起來,徑自踱開又講課去了。

那天是我第一次上學堂。

第一次上學堂就跪了整整一個上午。

中午三叔散了學堂,青絹來接我,見我跪在冰冷冷的地上,臉凍得煞白,小手冰涼,扶了兩三次都扶不起來,眼淚一下滾了下來:“四子,四子,這是怎麼回事?先生怎麼這麼嚴厲?我們回去好不好?”

我知道她口中的“回去”便是回家,回我們自己的家,而非本家爲我們安排的大通鋪,於是我也哭了,道:“我不要回去,娘不要我了,爹說,若被本家趕回來,他也不讓我進門。”

我說完,我們抱在一起哭了。

現在想來,那時候真是傻。爹爹固然如此說,可我們若連夜趕回去,向來視我若掌中珍寶的爹爹定然不會真的讓我們跪在家門口。

爹爹只是想我成才。

而成才,放眼當今天下,唯有待在本家可以做到。

這是個烽煙四起、戰火紛飛的年代。上位者只關心戰爭,百姓只關心生死,無人關心學問——除了我們冼家。

冼家崛起百年,出了不知多少良相賢臣,經營至如今,雖隱居山林,但依然暗中掌握着天下複雜詭譎的政局。爹爹巴巴地把我送來,也不過希望我能學得一身本領,待他逝世後我能在亂世中謀生。

我記得我和青絹——我孃的陪嫁侍女剛剛來到本家的時候,大哥曾經親自接見我。當時大哥看看青絹,又看看一直拉着她的手的我,俯下身來輕聲道:“尋道,你可知你爲何來到這裡?”

我看他和藹,傻氣地搖搖頭。

大哥倒不嫌棄我,摸了摸我的頭說:“你來尋求學問,也是來尋求我們冼家的未來。你爹爹的爹爹奔走一生,只是爲了尋求一個讓冼家和天下蒼生都得到安寧幸福的‘道’,可惜他至死都未成功。你若用心,便能完成他的遺願。”

當時我怎麼回答來着?

我想起來了:當時我雖迷迷糊糊,可是卻不傻,我反問大哥:“爲何要把冼家和天下蒼生分開來說?”

我記得大哥那時愣了一會兒,而後輕嘆一聲,站起來對着身邊的人搖搖頭,道:“他不愧是七叔的兒子。”說着,便讓人帶着我和青絹來到了大通鋪。

大通鋪,顧名思義,就是大家都睡在一間屋裡。這個大家,即指本家從家族內部收集到的所有才智出衆的孩子。我和青絹來得晚,只剩一張靠門的牀。青絹見牀鋪冰冷,且位置走風,當即便對僕人說:“怎麼能給我家少爺睡這樣的地方?”

那僕人見青絹臉色不好,竟然端出一張比青絹更黑的黑臉:“到這裡的哪家不是少爺?住不慣?住不慣就跟當家告狀去好了!況且又不是你睡!當家的有令:所有少爺不許帶僕,現今是看這孩子小,所以讓你照顧幾天,待孩子習慣了,你也要遣回去的!”

我家雖不是王侯之家,在本城也算望族。青絹身爲我孃的陪嫁侍女,何時受過這樣的待遇!她見這僕人囂張,當即便一個巴掌打了下去,打得那僕人踉蹌幾步,退到屋外踩到晨霜摔了個仰八叉。那僕人一臉驚訝地望着青絹,似乎不敢相信她居然敢在本家動手。青絹也不含糊,馬上便拉着我去找大哥。

大哥得到消息的時候,對前來通報的管家說:“把我的話一字不漏地傳過去,冼家的孩子,冼家自有安排。外人敢在冼家動手,念在初犯,僅僅拉下去打十棍,如若再犯,定要重罰。”

於是,來到本家的第一天,青絹捱了此生第一頓打,而我,爲了青絹,哭得吃不下飯,又捱了此生第一頓餓。

所以,那天青絹把我從學堂接回來,馬上便抱着我伏在我的牀鋪上大哭——

“少爺,四子,我的四子,我們回去吧!這怎麼是人待的地方!”

因我在家行四,我出生時青絹死了自己的兒子,所以她待我如親子,直比我爹孃還要愛護我,一直親暱地稱我爲“四子”。

我被她一聲聲“四子”逗弄得愈發心酸,哭得嗓子都啞了。不久我們的哭聲驚動了在前廳伺候堂兄們吃飯的管事,管事找到管家,管家再找到我大哥,大哥很快便差人來將青絹給遣走了。

那天我跪得腿直打顫,又失去了唯一的依靠,真以爲自己和本家犯衝,今後怕是要死在這鬼地方了。

但事實是我沒死在這裡,卻死在了別的地方。而我在那原本以爲會很難捱的本家捱了十年,被放出去後,如若有人問我一生最快樂的日子是在哪裡度過,我還要說是在本家。

真的。其實適應以後,日子真算得上愉快。

那時本家就我們堂兄弟八個,每天天不亮就起牀被管事們帶着圍着山莊跑圈。兩圈過後吃早飯,早飯過後稍事休息便進學堂。我們要學的東西很多,女兒家的琴棋書畫竟是一個不漏,另有機關策論和所有堂兄們都極爲頭疼的演算。

機關分爲大機關和小機關。大機關即陣法,小機關包含一些防身工具的使用、製作。

策論也一樣,分爲策和論兩部分。策即行軍用兵之道,論即遊說的技巧、平常子弟也會研習的典故,還有家訓。這部分一直由三叔在教,很多年後提及如何用兵打仗,我還會回憶起三叔那雙冷清而又奪目的眼睛,以及他所教給我們的第一課——

“戰事如同政事,詭譎莫測,沒有常理可依,我所能教給你們的,即是如何思考,竭盡你們的每一份才智。”

“問:守城者三百衆,攻城者三百衆,攻城者只能從兩條道路攻城,我若爲守方,應如何佈置兵力?”

彼時是我們第一次進行這樣的戰略模擬。三叔所模擬的情況極爲簡單,但各個堂兄無不想得到他的讚賞,所以俱絞盡腦汁,一時學堂寂靜無聲,只聞窗外雪花簌簌,偶爾有樹枝被大雪壓斷的聲音。

那時我雖比堂兄們年幼個三四歲,卻也不敢偷懶,只在心中唸唸有詞:

兩條道路各分一百五十人,無論哪邊遇到敵軍,定是必死無疑。如此,倒不如把全軍都佈置在一條道路上,如遇到敵軍,則拼死決戰,如沒有遇到敵軍,則可知敵軍走了另一條路。此時不如殺回去,反守爲攻,亦有勝利的希望。

想到這裡,長舒一口氣,自覺想了個能出口的法子,正欲張口,突然又轉念——

若用此計,一場死戰無可避免。於是苦思半晌,又得一計,即放棄出城,趁敵軍爲攻城而準備之時將我軍三百人化整爲零藏入人羣,對外佯稱棄城,待敵軍自以爲白撿一城麻痹大意之際,再將重要人物一一暗殺,演一場離間之計。

我自認此計絕妙,故得意洋洋。不久後堂兄們發言,果然也不過是我所想的第一條計。我愈加欣喜,撇過頭去看窗外白梅,聽得頗爲心不在焉。三叔聽完堂兄們發言,不置一詞,最後問到了最小的我身上。

我心內一跳,揚眉將第二條計說給三叔聽,三叔聽罷,竟愣了一愣,其他堂兄們也都敬佩地看着我。正在我尾巴快要翹上天的時候——

啪!

青玉戒尺又一次打到了我身上。

我被打懵了,只傻傻坐着。三叔又是一下打在我肩上,冷冷說:“跪下。”

那聲音不大,我卻爲他的氣勢所逼,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三叔……三叔……”我叫着他的名字,不知怎麼,突然委屈得不行,眼淚一下衝了出來,“三叔,我哪裡錯了?”

那時我已熟悉本家,知道本家雖規矩繁多,但長輩們個個疼惜我們。所以雖然害怕,但還敢發問。

三叔用嚴苛的眼神上下看了我一遍,說:“還記得你第一次來學堂時我說了什麼?”

“三叔說……我生性……柔怯……貪圖……安樂……一生……一生難成大器。”我一邊抽泣一邊斷斷續續地說。

沒錯,這些話我一直記在心間:我不服。

三叔道:“既然記得,爲何不思悔改?此計若別人所出,我定讚賞,若由你所出,我就要責罰。你天性優柔多慮,倘生在別處,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但既爲冼家的人,這性子總有一天能害了你的命!”

當年三叔說得嚴厲,我卻不以爲然,甚至在心中暗自腹誹,懷疑他偏愛其他人,卻獨獨厭惡我。

等到我明白三叔意思的時候,我已被自己逼到了絕路。

而三叔,三叔也已經瘋了。

他也是被自己逼瘋的。

但凡來到本家,又從本家出去的人,心裡都有一場大雪。這場雪從被本家放出去開始醞釀,醞釀到不知哪一天就會下下來,然後把我們自己淹沒,就像那年的大雪折斷了無數樹枝一樣。

我們總會瘋的。不是瘋,就是慘死,這就是,冼家學堂諸多子弟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