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正有午後陽光透過窗柩,恰打在那人身上,倒顯得有幾分不真實。
陸子橋腳步一頓,待再擡腳時,已然放輕了許多。
他緩步向那人身前走着,越近,那人略顯英氣的臉便在他眼中愈發清晰。
他能看見那人輕顫的睫,微動的眼,挺立的鼻,還有那弧線優美的脣。
平日裡冷若冰霜的面,不知因着陽光蘊着,還是因着好事入夢,竟是難得一見的柔和。
陸子橋只瞧了兩眼,便覺得心跳加速,再放眼瞧去,已然失了神。恍惚間,他便已走到了桌案前。
室內很靜,靜得陸子橋依稀中能聽到那人的呼吸聲,那聲音似乎比那面貌更惹陸子橋心動。
不覺間,他的呼吸聲也漸漸放慢,不過一時,那頻率便與桌案後的那人一般無二,若不仔細去聽,竟似同一人。
連陸子橋都未察覺,自己的脣上早已掛起了一抹笑,那笑似是將他面上的寒光戾氣磨盡後才幻化而成,竟亦是不多見的柔情萬種。
那人所在的那處,便如花徑般,讓他忍不住俯身探尋,而那人更似奇花一朵,讓他忍不住伸手觸摸。
於是,他便那般做了,他將手擡起,而後緩緩前伸。
漸漸地,便離那處越來越近。越近,呼吸便越緊。
原以爲觸到,便抵達了世外桃林,可陸子橋的手在還未觸到時,卻先是一頓。
只因陸子橋原本帶着蜜意的眸,猝不及防地望進了一雙,秋水寒眸。
那寒眸乍一睜開,混沌全無。
繼而冷冷掃過,竟讓陸子橋忍不住顫抖。
他面上一僵,連同周身大震。
剎那間,他便如觸電般,將那隻仍伸在半空,不進不退的手收了回來。繼而垂首,抱拳道:“屬下多有冒犯,請九爺恕罪。”
剛將身子坐起的單尋歡,瞥了一眼桌案前略顯慌張的陸子橋。一邊探手揉着太陽穴,一邊問道:“何事?”
陸子橋聞言,心跳似漏了一拍,繼而猛然加快。
他輕咳了一聲,將眼睛微閉了閉,沉了口氣,道:“回九爺,宮中那位託人來了。此時正在閣外相候。”
“哦?”單尋歡心下一動,暗覺戎婉兒的動作着實比她想象的快了些。想罷,她又吩咐道:“帶進來罷。”
“是。”陸子橋猶疑了半晌,應道。
單尋歡見陸子橋面上是少見的躊躇,便問道:“還有何事?”
陸子橋將頭擡起,看向單尋歡,讓自己面上的笑儘量看起來自然些。
“九爺若要小憩,便到榻上去,光倚在這椅上,倒着實不舒服。”
單尋歡聞言,身形一頓,將原本留在陸子橋身上的視線,轉向了一邊,繼而輕應了一聲:“嗯。”
陸子橋見單尋歡有意躲避,心中立時泛起酸澀,卻又不得不將其掩在深處。
遂,連忙趁機拱手道:“屬下這便去將人喚來。”
待聽聞單尋歡輕哼一聲,以作應答後,陸子橋便逃也似的轉身走出了閣外。
待他再回來時,身後已多了一位身披斗篷之人。
單尋歡見那人遮得如此嚴實,不由凝神將來人仔細打量了一番。
來人亦悄悄擡頭,將單尋歡打量了一番,繼而行禮道:“參見九爺。”
“免禮。”單尋歡應了一聲,而後擡首問道:“不知閣下是何人?”
來人聞言,擡手將頭上罩着的兜帽摘下,又將面前掩着的斗篷,一一撥開,露出了一張,稍經了風霜的面。
輔一入眼,單尋歡便認出了面前之人。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皇后戎婉兒的貼身近侍—邵嬤嬤。
“原來是嬤嬤你。”單尋歡將眼微微眯起,沉聲問道:“不知嬤嬤今日前來,所謂何事?”
“回九爺,是我家主子,有事相托。”邵嬤嬤面上攜笑,拱手回答道。
“嗯。”單尋歡微閉了閉眼,說道:“那,你便說說,你家主子,有何事相托?”
說罷,揮手吩咐道:“看座。”
“多謝九爺。”邵嬤嬤見狀,連忙又給單尋歡施了一禮,拱手謝道。
待謝畢,邵嬤嬤便被陸子橋引着,坐在了一側。
她一邊坐下,一邊說道:“我家主子說,她已思慮多時,覺得此前與九爺相商的事,可行。”
單尋歡聞言,略頓了半晌,復又擡頭看向那人,繼而問道:“哦,那位與本座相商的事倒也多,不知嬤嬤說的是哪一件?”
那人聽罷,不由一愣,微側頭,有些莫名地說道:“額,我家主子說的自然是近日之事。”
她說至此,又覺說得稍有些籠統,便補充道:“這事便是,送單家女子入宮。”
“哦。”單尋歡雖早有預料,但此時面上卻不顯露,倒似有些驚訝地應了一聲,繼而又問道:“既如此,是不是表示皇后娘娘已想通了?”
邵嬤嬤輕咳了幾聲,答道:“老奴今日站在此處,便就是最好的證明。”
說着,邵嬤嬤又從袖中摸出一塊金牌,仔細看去,與方纔她進門時所用的金牌一般。
她轉身,將她手中的那塊金牌又遞向陸子橋,經陸子橋,才遞到了單尋歡的手中。
單尋歡將金牌捏在手中,摩挲了半晌,才湊近眼前,仔細看了起來。
“此乃我戎家金令。”邵嬤嬤見單尋歡看得仔細,便解釋道:“我家主子,特意囑咐,允老奴將其交於九爺。”
“九爺可攜了這塊金令,去找我家老爺。到時,我家老爺自會與九爺再詳談一切事宜。”
聞言,單尋歡的視線在邵嬤嬤和手中的金令間來回流轉。
“既如此,那這塊金令,本座便收下了。”又少頃,單尋歡纔將那塊巴掌大小的金牌,收進了袖中。
邵嬤嬤見狀,沉吟了片刻,又出聲問道:“不知九爺何時送單家女子入宮?”
單尋歡聞言,挑了挑眉,說道:“這個嘛,自是要等一切都妥當時。”
“畢竟,如今本座要的還未拿到。”她說着,將手臂擡起,又伸手在衣袖上指了指,道:“僅這麼一塊金令……”
說罷,單尋歡哼了一聲,又在邵嬤嬤身上掃了一眼。
便是這一眼就讓浸淫宮闈多年的邵嬤嬤一身冷意。
她稍作頓,繼而嘆了口氣,躬身道:“那還請九爺儘快。”
“姜貴妃懷上了身孕,姜家二小姐亦入了宮。如今姜家可謂是氣數正興。現下已然如此,若到了日後……”邵嬤嬤說到此,話語一頓,擡眼看向單尋歡,似要在她臉上探尋些什麼。
可單尋歡面色一向冷若冰霜,毫無波瀾,僅在聽聞姜素素入宮時,面上略現驚異。
果然在邵嬤嬤說罷後,單尋歡擡眼看向她,問道:“等等,你說姜素素入宮了?”
聞言,邵嬤嬤冷哼一聲,繼而答道:“正是,昨日元宵之夜入的,僅侍寢一次,今早便成了貴妃。”
“這般受寵啊。”單尋歡的手指在身前的桌案上敲了敲,心下則訝異姜素素竟然真的進了宮。
單尋歡猶自出神,邵嬤嬤卻乘勢道:“所以,還請九爺儘快安排,若不然,戎家怕是要被姜家徹底踩在腳下了。”
邵嬤嬤話盡時,室內竟突然陷入了靜謐,而這靜謐之中,又夾雜了幾分涼意。
引得邵嬤嬤沒來由得打了個哆嗦。
就在邵嬤嬤暗覺奇怪之時,單尋歡卻突然冷嗤一聲,繼而擡首看向了邵嬤嬤。
涼涼一眼過後,單尋歡又開口道:“怕是嬤嬤你理解錯了。”
她一邊將身子稍稍坐直,一邊道:“你們戎家如何,從來都和本座無關。本座只答應了送人進宮。”
起先,單尋歡這話中還有溫度,不過,待到話尾處時,卻是越來越冷。
邵嬤嬤聞言,躬着的身子站直,又將臉上自進門來便掛着的笑隱去了一邊。
她也學着單尋歡一般,冷哼一聲,繼而道:“九爺如此精明,果然名不虛傳,老奴長眼了。”
單尋歡見眼前的邵嬤嬤終是脫去了掩飾,脣角不覺間向上揚了揚,竟不知是喜悅還是嘲諷。
她抿了抿脣,手指在桌上敲了敲,一邊沉思,一邊道:“幫本座再捎給你家主子一句話。本座助她,不過是因着有利可圖,切莫得寸進尺。”
話盡時,單尋歡再次擡眼看向了邵嬤嬤,眼睛微微眯起,雖未探尋,卻已似將邵嬤嬤裡外看盡。
“你…”邵嬤嬤見狀,心頭大震,不禁便皺眉瞪向單尋歡。
“嗯?”單尋歡在桌上敲着的手指一頓,忽而睜眼,迎向了邵嬤嬤怒視的眼。
乍一望去,邵嬤嬤直覺眼睛帶着身子俱是一痛,不覺間便向後退了幾步。
她站定垂首,眼眸微轉之際,暗想着自己應是低估了單尋歡。
光是那一個眼神,便能殺人於無形。
若真是要與他謀些毛皮,怕是……
想至此,邵嬤嬤斂了斂心神,又沉了口氣,上前幾步,拱手道:“方纔老奴多有得罪,還請九爺大人有大量。至於九爺的話,老奴定會帶到。”邵嬤嬤頓了頓,又擡首道:“若無他事,老奴便先告辭了。”
單尋歡也不應答,僅是挑了挑眉,似是極有興趣地打量着邵嬤嬤。
便在邵嬤嬤被那眼神審視得汗毛豎立之時,耳中終是引來了一句
“送客”。
邵嬤嬤心下立時一鬆,“老奴告辭。”
說罷,見單尋歡並未有理她之意,她便看向了一側靜立的陸子橋。
陸子橋恰好也放眼望了來。
輔一相視,陸子橋便挑眉道:“嬤嬤,請吧。”
邵嬤嬤站直身子,咬了咬脣,心中雖不甘,可面上卻再不敢有多餘表情。
她先定定地注視了陸子橋許久,繼而轉眼又看了一眼坐在桌案前不知在想何事的單尋歡。
沉聲道:“老奴告辭。”
說罷,便轉身退了出去。
而陸子橋亦在和單尋歡行了一禮後,隨了出去。
待陸子橋再回來時,單尋歡已然在桌案前處理起了公事。
陸子橋將閣門合上,反身,緩步行至單尋歡身前。
室內片刻後,便響起了流水入盞之聲。
陸子橋將手中茶壺放下,又擡手端起已蓄滿茶水的杯盞,遞到單尋歡眼前。
他怕驚擾了單尋歡,但又想與她說上幾句話,便輕聲道:“九爺,喝口茶歇歇罷。”
說罷,陸子橋便靜置在那處,等着單尋歡伸手來接。
可單尋歡並未有所動作,僅是嗯了一聲,吩咐道:“放着吧。”
陸子橋聽出那聲音如常時一般冷淡,可他的心還是抑制不住地一滯,繼而便像被千斤重鼎壓制一般,竟是說不出的憋悶。
他垂眼看了看自己手中握着的,置在單尋歡身前的茶盞。
只見那盞中茶水泛波,隱有潑灑之意,卻仍是被陸子橋一雙顫抖的手握緊。
他沉了一口氣,心中似有不甘,躊躇了半晌,又低聲喚道:“九爺…”
喚聲一出,室內卻靜了下來。
就在陸子橋略有些慌亂時,單尋歡冷聲問道:“你最近公事很少嗎?”
陸子橋被單尋歡的問話,引得一愣,嘴動了動,卻是一個字都說不出。
“屬下…”
陸子橋略有些尷尬,正待解釋,卻聽單尋歡將手中握着的一本卷宗擲在了桌案上,繼而寒聲斥道:“陸三,別忘了你是個什麼身份。”
她敲了敲桌案,擡眼看向他,盯着他看了許久,繼而問道:“堂堂空鏡司副使,便是這般?”
單尋歡語氣夾冰,猶似數九寒月,而所說之話,更是攜了質問。
這讓在單尋歡面前從來都小心翼翼不敢犯錯的陸子橋心下一緊。
想他陸子橋這輩子,行得了殺人越貨之事,做得了釜底抽薪之小人,卻唯獨做不得讓單尋歡失望。
想至此,他不由泛起了酸,可心內的不甘亦是升騰而起。
“屬下知錯。”陸子橋將茶盞放於桌上,拱手低聲道。
卻在聲盡時,又悶聲問道:“只是屬下愚鈍,不知這空鏡司副使該是怎般?”
單尋歡聞言,冷哼一聲,側目瞥向陸子橋,“你現今已是空靜司副使,將來是要繼承本座之位的人。不用每日跟在本座身前伺候,伺候本座的事,應是申不淮做。”
單尋歡的話陸子橋還未聽盡,身子便已開始顫抖,到最後,連脣亦是抑制不住地抖動。
“九爺。”他顫聲喚了一聲,繼而又問道:“九爺可是嫌棄子橋粗笨了。”
單尋歡一聽,身形一頓,嘆了口氣道:“你一向精明,何來粗笨?本座只是勸你莫要只看眼前,大丈夫當要看得長遠些。”
說着,單尋歡將視線越過小閣窗柩,放在了窗外。放眼望去,竟有幾分出神之兆。
陸子橋垂眼看向單尋歡,在她面上掃視了一番,眼見辨不出她心中所想,便澀聲問道:“屬下跟隨九爺已然數年,屬下是何心思,九爺又如何不知?”
他說罷,將視線亦放在了單尋歡視線的所在之處,心中思忖了許久,才嗤笑一聲。
“長遠?”陸子橋說着,聲音漸漸變緩,直至最後柔聲說道:“屬下的眼前是九爺,屬下的長遠…亦是九爺。”
他面上雖無動情,可話中盡蜜意,宛若情人耳語,讓人心動。
便是連單尋歡的心亦是抑制不住地一動,繼而返身,皺眉看向陸子橋。
單尋歡將他仔細審視了一番後,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
“你…”她嘴上動了動,心中卻猶自斟酌。片刻後,終是嘆了口氣,似是無奈一般道:“本座不可能一輩子都留在這空鏡司中,終有離開的那一日。”
陸子橋聞言,在心中細細回味了半晌。
單尋歡雖道出無奈,可他品出的卻是酸澀,宛如整壇酸醋打翻一般,讓他心中不是滋味。
他如何不知她有離開的那一日,可是……
陸子橋將垂在身側的手暗自攥緊,盡力讓自己抑制住那抑制不住的顫抖,沉了口氣道:“九爺在何處,子橋便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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