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雲天已從轎中“旋”了出來,落在大轎的另一側,拿獲了腿上中箭的朱由檢,後者狼狽不堪,蕭雲天哈哈大笑。
大轎被燒着了,火光中,楊天石怒喝道:“蕭雲天,你放肆!”
隔着火光,蕭雲天笑道:“楊天石,認輸吧。”
“真可惜了你這一身功夫,做這等見不得人之事!”楊天石鄙視地說。
“你又如何?”蕭雲天一指橫陳四周的錦衣衛將軍屍體,“他們不都是你楊天石的同僚嗎?”
“叛徒!”
“談不上。我早已和錦衣衛沒了干係,不過拿人錢財,爲人辦事。所謂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你也配稱江湖?!”楊天石輕蔑地笑道,“在江湖上做事,該做不該做,界限分明。”
“我不要界限,我只要事情能做成。”
“我要你做不成!”
“可惜,你只有十柄飛刀,已用完了。手中沒刀,天差地別,你不會不懂吧?”
“……那你還等什麼?”楊天石深深地瞅着蕭雲天。
“想跟你玩玩。”
“除非你放了二殿下。”
“你不想玩,那就算了。”
“玩什麼?”
“從來都是,我的腿快,沒有你的刀快,我不論怎麼練,結果都是一樣,後來我終於想明白了,腿在腳上,刀在手上,一個人的腿再快,也終究沒有刀快。所以,我不再練我的腿功,我學天石兄你,也練了一手飛刀。”
“你想拿我試試你的刀?”
“想看看你的腿有多快。”
“我的腿決不會動一下。”
“舉起你的手。”
楊天石高舉雙手。
隔着火光,蕭雲天審視着楊天石的手,手上確實沒刀。
“也許,你有第十一把飛刀?”
“有嗎?”楊天石動着手指。
“脫衣服!”
“什麼?”
“我讓你脫掉衣服!”
“士可殺不可辱。”
朱由檢在旁邊喊道:“天石,別管我,你走吧。”
楊天石不再猶豫,快速脫掉自己的衣服,僅剩一條褲衩。
楊天石指着自己的褲襠處:“你不會連這裡也不放心吧?”
蕭雲天喊道:“把手抱在頭上。”
楊天石抱住了自己的頭:“這是比武嗎?這是屠殺。”
“我說過,你可以跑。”
“我也說過,我的腿不會動。”
“那你就死定了。”
“來吧。”
蕭雲天讓朱由檢跪在自己左側,劍指咽喉,右手從懷中抽出了一柄飛刀掂量着。
“你看不起我,你從來都看不起我,可要我殺死你,我還是有些難過……”
說話間,他忽然揚手,刀光掠影中,楊天石一動沒動……
但縛在楊天石後背的刀已飛了出去。
那把刀插在蕭雲天剛剛揚起的手上。
蕭雲天驚愕萬狀,手上的飛刀慢慢掉落下來……
楊天石縱身越過燃燒的轎子,奪過了蕭雲天直指朱由檢的劍。
“江湖上,若還有一個讓我楊天石看得起的人,那就是你。”
蕭雲天仍然愣怔着:“你還有刀?”
楊天石點頭:“江湖上只要有你在,我楊天石決不敢掉以輕心。”
“你,還看得起我?”
“刀,我所長。腿,你所長。寸有所長,尺有所短,你又何必舍長取短?”
朱由檢忽然重重地哼了一聲。
楊天石蹲下身子,扶住朱由檢:“二殿下,你怎麼樣?”
朱由檢恨恨地瞅着蕭雲天:“殺了他!”
楊天石朝蕭雲天瞅去。
蕭雲天凜然而對:“天石兄,動手吧。”
“你要跑,誰也攔不住。”
“殺了他!”
楊天石瞅向朱由檢,輕輕搖了搖頭:“他是受人指使。”
“殺了他!”
“動手吧!”蕭雲天聽天由命的樣子。
楊天石跪在了朱由檢面前:“二殿下息怒。數日前此人綁架卑職之子,也是受人指使,卑職之子毫髮無傷。卑職請二殿下高擡貴手,放了他。”
朱由檢深深地瞅着楊天石:“這是放虎歸山,你懂嗎?”
“卑職以性命擔保,此人對二殿下不再構成威脅。”
朱由檢沉吟着。
楊天石對蕭雲天催促道:“二殿下饒你性命,還不快走!”
蕭雲天略一愣怔,立刻拱手:“多謝二殿下。”說着,一股風般飛旋而去,但聲音留下了:“天石,後會有期。”
朱由檢怒道:“你聽到了吧?他還要會你……”
楊天石苦笑着搖頭,攙扶起朱由檢,朱由檢“哎喲”一聲,箭仍然插在朱由檢大腿上。
“離京城還遠,卑職不敢爲殿下拔箭。”
朱由檢忍着痛,環顧四周:“轎子毀了,馬也沒了……”
楊天石一躬身,將朱由檢背在背上。
“算啦天石,來不及啦。”
楊天石揹着朱由檢飛奔前行……
奉聖宮殿前廣場,巨大的蠟燭聳立在四周,如同被點燃的天燈,輝映着一輪明月。殿前寬大的甬道兩旁,桌案椅凳已經擺好,是給前來賞月的朝臣們坐的,太監們環侍而立。
劉公公忽然出現在殿前,四下瞅着。
錦衣衛右鎮撫司長官齊大人率錦衣衛進入宮院,四下散開,每一個侍立的太監身邊,各有了兩名錦衣衛。劉公公朝齊大人點點頭。
“齊大人辛苦。”
“劉公公辛苦。”
朱常洛靠在龍牀玉輦上,被推回寢宮,他滿心歡喜地望着來回踱步的朱由校。
“你二皇兄也該回來了。”
“是。”
“校兒,這件事,你能有如此心胸,朕很是欣慰。”
朱由校猛然站住了,瞅向朱常洛:“父皇定要把儲君之位傳給二哥?”
朱常洛一怔:“朕以爲你想通了……”
“兒臣想聽父皇親口說。”
“你會聽到的。”
“就在今晚?”
“今晚是個好日子。”
朱由校有點癡迷的樣子:“也是十七年前母后被殺死的日子……”
朱常洛一怔:“校兒……”
“是魏公公說的,我長大後,魏公公什麼都跟我說了。他說,那天晚上,月亮很好……”
“可那不是今天……”
朱由校朝朱常洛微笑着:“是今天,父皇忘了,是十七年前的今天,我娘死了,死得很慘。這也是魏公公說的。可魏公公瞞了兒臣一點,就是殺死我孃的幕後主使是我大皇兄……”
朱常洛怒道:“胡說!”
朱由校仍是微笑:“父皇知道兒臣是如何知道的嗎?就因爲魏公公說不是大皇兄乾的。”
“骨肉相殘,沒這回事!”
“可父皇卻鴆殺了皇后娘娘。”
“朕沒錯……”
“父皇知道自己錯了。可沒人敢指出父皇的錯處。就連對父皇最忠心耿耿的楊漣楊大人也不敢。父皇若是沒錯,有人卻說父皇錯了,那人猶可活着,因爲父皇可顯示自己的寬宏大量;父皇若是錯了,有人指出父皇之錯,那人便死定了,因爲父皇的面子被撕破了。”
朱常洛有點愣怔:“校兒,你今天是怎麼啦?”
朱由校不回答朱常洛,彷彿是在自言自語:“所以只有皇帝纔不會犯錯,永遠不會。別的人,若想要自己不犯錯,那也只有當皇帝……”
朱常洛終於喝道:“校兒,你瘋了嗎!”
“父皇原本是要兒臣當皇帝的,父皇從小就把兒臣當做皇儲養育着,父皇原是最喜歡兒臣的……”
“朕直到今日,最喜歡的,還是你……”
“不是!”朱由校忽然吼起來,“父皇不是!父皇騙了兒臣!”
“校兒,你聽朕跟你說……”
“兒臣不聽!兒臣永遠不要再聽!父皇從沒喜歡過兒臣!父皇是因爲喜歡兒臣的娘,才裝出喜歡兒臣的樣子!”
朱常洛怒道:“校兒,你這纔是胡說!”
朱由校彷彿真的精神失常,又哧哧地笑了,他搖着一根手指頭:“兒臣沒胡說,兒臣是看出來的,兒臣的親孃剛死,父皇就把奉聖夫人接進宮中,聖諭煌煌,奉聖夫人是兒臣的乳孃。”他忽然吼道,“可兒臣沒吃過她一口奶水!”
朱常洛怒道:“校兒,你到底想說什麼?”
朱由校淚如雨下:“兒臣後來知道奉聖夫人像我的親孃,跟她好親,可父皇從來不許兒臣親近奉聖夫人,甚至從來不許她抱抱兒臣……”
朱常洛真的怔住了:“校兒,父皇知道你想你親孃……”
朱由校仍是眼淚嘩嘩地:“還有父皇,父皇也從來沒有抱過兒臣,可兒臣好想讓父皇抱抱,讓奉聖夫人抱抱……”
“校兒,朕沒想到,朕沒想到……”
“其實,兒臣從來不想當什麼皇帝,兒臣就想讓父皇擁抱一下,兒臣所想,人倫之常,可兒臣從小什麼都能得到,就是得不到這個……”
朱常洛蹭到輦邊,朝朱由校張開雙臂:“校兒,是父皇疏忽,父皇疏忽了……”
朱由校貼近朱常洛,將朱常洛的頭擁在懷中,眼中流着淚:“父皇,父皇,兒臣不要當皇帝,兒臣從來都聽父皇的話……”
朱常洛顯然也很激動:“父皇知道,父皇知道……”
“父皇要兒臣當皇帝的時候,兒臣很是歡喜;父皇忽然變了卦,不要兒臣當皇帝了,兒臣就不再歡喜了……”
感覺到朱常洛一怔,朱由校將朱常洛的頭緊緊地貼在胸前,悶住了朱常洛的鼻子和嘴……朱常洛試圖掙脫,但沒有辦到。
朱由校淚如雨下:“父皇應該體諒兒臣,十七年來,父皇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未來的皇位是兒臣的,兒臣不再想別的,就想等父皇死了,兒臣當上皇帝……”
朱常洛全身都掙扎起來,但朱由校仍是緊緊悶着朱常洛的臉。
“如今,父皇要把皇位傳給兒臣的兄長,兒臣如何能答應?兒臣不想這麼做,可兒臣又實在想當這個皇帝。父皇,你說兒臣該怎麼做?你告訴兒臣,你告訴兒臣啊……”
客印月忽然出現在寢宮門口,她驚恐的“啊”字剛要出口,一隻手猛然捂住了她的嘴——那是劉公公的手。
“噓……夫人。”
朱常洛不再掙扎,全身鬆弛下來。
朱由校鬆開手,朱常洛的屍體倒在牀輦上。
朱由校怔怔地瞅着父親的屍體:“誰在那兒?”
“是奴才。”劉公公應道。
朱由校沒回頭,“還有誰?”
“是……”
朱由校猛然轉身,朝門口走過去,劉公公有點慌亂,鬆開了捂住客印月的手。
朱由校一巴掌打在劉公公臉上:“狗奴才!你敢冒犯奉聖夫人!”
劉公公撲通跪下了:“奴才不敢。”
客印月驚魂未定,轉身就跑。
朱由校一把拉住客印月,親切地問:“夫人要去哪裡?”
客印月驚恐地說:“不,不,我什麼都沒看到!”
朱由校的食指豎在脣邊:“噓……”他猛然踹了劉公公一腳,“你知道該怎麼辦。”
朱由校擁着客印月朝前走去,“夫人,請夫人跟由校來。”
客印月忽然掙脫朱由校的手,狂奔而去。
劉公公爬起來叩首:“奴才知道,奴才知道……”
朱由校趨步朝客印月奔去……
楊天石揹着朱由檢在驛道上奔跑着……
忽然,雲霧翻騰,遮天蔽月。朱由檢仰面望天。
“奇怪。”
“總不會是個‘八月十五雲遮月’吧?”楊天石氣喘吁吁。
“天意難違。”
忽然,楊天石猛地站住,側耳傾聽,是馬蹄聲。
楊天石將朱由檢放下,在驛道中央張開雙臂,忽隱忽現中,三匹馬奔馳而來,爲首的正是錢寧。
楊天石喊着:“停!停!”
錢寧勒住繮繩,馬蹄騰空,在楊天石面前硬生生停住。
“是天石嗎?”
楊天石一怔。
錢寧翻身下馬,楊天石驚訝道:“錢寧,你怎麼知道……”
錢寧瞅楊天石一眼,趨步至朱由檢面前,立刻跪下:“罪臣錢寧叩見二殿下。”
朱由檢先是一怔,然後深深地瞅着錢寧:“有罪的不是你。”
“卑職代逆父請罪。”
朱由檢指了指三匹馬:“你來的是時候。”
楊天石、錢寧攙扶起朱由檢,將其扶上馬鞍。
朱由檢命令道:“快走!”二人翻身上馬。
三匹馬向着京城奔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