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寧也“四腳”着地,挨在楊天石身邊:“好多了。”再吠叫一聲,仍是比楊天石地道。
楊天石爬行着吠叫起來。
錢寧也爬行着吠叫起來。
一聲接一聲……兩人的吠叫聲中都漸漸地有了悽然之感……
金充及夫婦驚訝地側耳傾聽着。
搖籃在二人手中輕輕搖晃,三個嬰兒睡得甜甜的。
金妻納悶:“以前,這山裡從來沒有野狗。”
金充及道:“或是喪家之犬,逃入山中,也未可知。”
金妻嘆了口氣:“做狗也可憐。”
蟠龍縣衙後院是個花園,月光柔和地灑落在亭臺花草間。
院牆暗處隱約閃現着錦衣衛暗中監視的身影。
客印月站立園中,仰望天空,神色木然。
楊天石輕輕走來,手中提着東西,上面罩着布。
見到白靴錦衣的楊天石,客印月面色一下開朗起來。
“錦衣衛的衣裳很好看。”
“能充任錦衣衛的,一直是達官貴人家子弟,陛下覺得這些是‘自己人’,纔會放心。”
“剛纔我太累了,魏公公安置我歇息,竟做了個夢。”她似在回想着,“我夢見一大隊錦衣衛衝上街頭,卻不是去捕人,反倒架起雲梯,爬上大樹,救下一隻小花貓。後來夢醒了……那救下小花貓的錦衣衛就是你。”
“那是夢。錦衣衛要麼是刺客,要麼是侍衛。侍衛的也只有一人,就是陛下;要行刺或緝捕的也只有一種人,就是陛下要他去行刺緝捕的人。”
“有一個錦衣衛救了……”
楊天石搖搖頭:“他自救尚且不能,何以救人?”他忍着難過,將帶來的東西遞給客印月。
客印月也很難過,也忍着:“是什麼?”說着掀開布罩,是那隻白鴿。
“就讓它陪你兩三年……”
客印月摟着鴿籠,深情地貼住臉頰:“它就是我的‘那個’錦衣衛……我不會孤單了……”說着潸然淚下,“可我還是會想兒子……”
“我帶來了……”楊天石打開鴿籠。
鴿子的腳上綁有東西,客印月解下展開,是一小幅畫,畫的是客印月的兒子。
淚水滴落在畫像上,客印月趕快抹去:“謝謝你天石……”
“我還不知道他的名字。”
“生他的時候,進忠在牢裡,始終沒給孩子起名。”
楊天石想了想:“就叫‘布衣’,如何?”
客印月沉吟着,點點頭:“布衣百姓的日子苦,可布衣百姓的日子安生。”
“印月,兩三年後,我會脫下這身錦衣,也換上布衣。”
遠處出現了錢寧的身影,他未過來,只是高聲道:“楊校尉,明日一早啓程,客夫人該安歇了。”
楊天石沒有迴應,錢寧似乎也不需要回應。
客印月知道分別的時候到了,她託付道:“就請你做‘布衣’的養父。”
楊天石點點頭,“我會視如己出。”
皇室韶樂,隆重莊嚴。音樂聲中,宮門上方的黃綢落下,“奉聖宮”金字匾額顯露出來。
奉聖宮大門內,太監宮女肅然而立,門外兩側旌旗招展,五顏六色。旗幟掩映之下,錦衣衛身佩刀劍,身穿飛魚服,腳踏白靴,英俊瀟灑。楊天石站立在錦衣衛的最前頭。
忽然,宮門內外的錦衣衛和太監宮女們齊齊跪下,高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金車龍輦彷彿被“萬歲”聲呼喚而來,治癒後有些跛足的魏公公和錢仕達身着本職盛裝,分護左右。
老皇帝朱常洛端坐在龍椅上,位列正中。客印月錦衣美釵,如仙如畫,懷中抱着楊天石送給她的白鴿,坐在稍稍側後的位置。三皇子朱由校,由另一位奶孃抱在懷中,侍立在客印月身旁。
眼前情景,令遠遠望見的楊天石怔住了。
隨着金車玉輦的到來,聖諭之聲莊嚴響起。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耳順之年,喜得皇子,百福俱臻。諭將慈寧宮更名奉聖宮,爲三皇子朱由校居邸。校兒嬰幼,不幸喪母,斷雁孤鴻,朕有悽悽焉。民女客印月,哺育朕恭之皇兒,賢如己出,情深骨肉,朕爲之欣幸。特旨誥封客印月爲奉聖夫人,伴朕皇兒,居邸奉聖宮……”
金車玉輦已進入奉天宮大門,聖諭之聲始終未停。
“錦衣衛校尉楊天石,赤膽忠心,屢屢臨危效命,生死不渝,特旨詔諭,擢升爲錦衣衛奉聖將軍,事有專責,謹侍奉聖宮。所有錦衣衛指揮使以下將校,內廷有功之家臣家奴,一體嘉獎。欽此!”
宮門隨着“欽此”二字,“咣噹”一聲關閉了。
十六年後。
紫禁城大火,乾清宮、坤寧宮、皇極殿、建極殿、中極殿,兩宮三殿俱被燒燬。五殿俱焚,實乃天譴,皇帝罪己,大赦天下。
蟠龍縣牢房內,一身着囚服的男人手握雕刻剷刀在一座雕像前上下飛舞着,木屑飛迸,“客印月”的身形漸漸顯現出來。室內還擺放着其他木雕,有的已有彩繪。
隨着開鎖聲,獄卒喊道:“李進忠!”
雕刻師轉過身來,正是李進忠。他滿臉絡腮鬍子,面色憔悴,神情漠然。
獄卒衝着李進忠:“你他媽大喜啊!”
李進忠仍是毫無表情,慢慢轉回身,繼續修飾他的木雕。
“哎,你聾了!陛下大赦天下,縣太爺頭一個釋放的就是你個狗日的!”
李進忠停下手中的活兒問:“放我走?”
“老子吃飽了撐的騙你?”
李進忠看上去並沒有多歡喜,默默地在地面上展開一塊包袱布,往上面收拾東西,淨是一些木雕的玩意——女人的首飾盒子、木頭的髮釵……
獄卒在一旁嘮叨着:“向陛下謝恩的事兒就免了,宮門深似海,你想去謝恩也不成啊!可老子在這兒伺候你這麼多年,向老子謝個恩倒是應當應分的……喲,大人!”
老縣令走了進來。李進忠跪下了。
“叩謝青天大老爺。”
“行啦行啦。”老縣令說着,隨便拉個凳子坐下,衝着獄卒吼,“你,出去!”
獄卒出去了。
“怎麼樣,十六年來,本官待你如何?”老縣令看上去更老了。
“罪囚要學手藝,大老爺應允了罪囚。”李進忠說的是事實。
老縣令瞅着雕工室:“給你弄了單間牢房,不然,有你好受。”
“大老爺待罪囚恩重如山。”
老縣令走到客印月雕像前,想摸一下,忽然又縮住手:“你出去了,若是能見到奉聖夫人,爲本官美言幾句……”
李進忠挑了下眉毛:“奉聖夫人?”
“這世道,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本官在你身上押了寶,卻不知是禍是福。”
李進忠疑惑地問:“大老爺的意思,她還在宮裡頭?”
老縣令眯着眼睛瞅着木雕:“起初本官聆聽聖諭,也是心頭迷惑,這奉聖夫人,侍奉的到底是皇子之聖,還是皇帝之聖?哈!”突然,他意識到不該這樣說,立刻嚴肅道,“這麼多年,你小子怎麼想的?”
李進忠沉吟一下,“她是罪囚的女人,可罪囚並未明媒正娶過她……”
“可你們有個孩子。”
“他在哪兒?”李進忠脫口而出,立刻覺出自己的放肆,垂首道:“請大老爺指點。”
老縣令溜達起來:“本官不是廟裡的老和尚,沒那未卜先知的本事,不然,本官偌大年紀,不會老在這淺淺的臭水坑裡頭撲騰。可自從你入了本縣監牢,本官就想啊,應當對你有個照應。若是有朝一日,那奉聖夫人當上了皇后……”
“皇后?”
老縣令深深地瞅着李進忠:“你沒這麼想過?”
李進忠搖頭。
“滿世界的人都這麼說。宮裡頭的欽差公公們路過本縣,本官全都問過,可各個對此諱莫如深。本官這日子難嘍。”
李進忠不明白:“這……”
“本官是怕你死在我這牢裡!”
李進忠沒有吱聲。
“本官後來想啊,你小子怕死,你不想死,可誰願意死啊?好死不如賴活着,何況還有這麼個如花似玉的尤物在外頭……”
“她進了宮,罪囚早死了念頭,可罪囚的兒子……”
老縣令搖着頭:“這個本官確實不知。照理說呢,女的進了宮,孩子男的養着,等着女的回來。可你們算是怎麼回事……”他搖着頭。
“罪囚真的可以走了?”李進忠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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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縣令似乎一驚:“走?哦對對,走,走你的。你不是罪囚了。你可以走了。”
李進忠將包裹挎在胳膊上,走到客印月雕像跟前,一矬身,將雕像扛在肩上。
“哎!你帶着它做什麼?”老縣令覺得李進忠終究沒明白。
“她……曾經是小的女人……”
“本官勸你還是不要這樣想。”
“小的最後悔的,不是成了囚犯,是沒跟她做成夫妻。”
老縣令驚訝道:“你,你還想着跟她婚配?”
“小的答應過她,明媒正娶。”
“你,你沒瘋吧!”
李進忠搖着頭,朝門口走去。可老縣令不想惹麻煩。
“等等!找塊布蒙上,蒙嚴實了。不然,滿大街的人瞅着,這算怎麼回事呀!”
李進忠回到了往日院落。
屋門開着,一切還是十六年前客印月離開時的樣子——被楊天石用繩索拉下來的煙囪,空蕩蕩的水缸,門前的柴垛……只是一切都被厚厚的塵垢覆蓋着,顯然已經很久沒有人來了。
李進忠扛着木雕,在院落略停了停,一腳跨進門去。
他將雕像放倒在牀上,解開包裹的布,“客印月”栩栩如生地躺着。
“……今兒個,我沒喝酒。”李進忠盯着雕像,喃喃自語。
“客印月”在微笑,似乎很滿意他的說法。
“……往後也不喝了。”
楊天石卻在酗酒。
桌上杯盞狼藉,酒入舌出,楊天石狂飲不已。他身上穿的仍是錦衣衛校尉裝束,看來這麼多年他在官階上沒有絲毫進步。三十多歲的人,身上多了些許滄桑感,目光中卻少了一些當年的英武之氣。
酒壺空了,楊天石搖不出酒來,不禁喊道:“酒保!拿酒來!”
酒保拿着一壺酒,顛顛地走過來:“來啦。”
楊天石垂着頭,正要抓酒壺,酒壺卻被另一隻手死死按着。他擡頭醉眼矇矓,笑了:“是你個狗日的。”
已是錦衣衛左鎮撫司(詔獄)長官的錢寧正瞅着他。
“坐。一起喝。”楊天石含混不清地招呼着。
錢寧坐下了,仍是死死地按着酒壺。
楊天石奪了幾下,竟然奪不動。
“功夫見長。”楊天石嘟囔着。
“是你的手生鏽了。”
楊天石深深瞅着錢寧,忽然將右手擺出掰腕的姿勢:“來。”
錢寧鬆開酒壺,開始與楊天石掰手腕。二人的手先是僵持着,但漸漸地,楊天石的手哆嗦起來,終於落敗。
楊天石一把抓過酒壺,給自己倒酒。
“你一定要毀了自己?”錢寧厲聲道。
“你知道現在有兩個楊天石,一個是錦衣衛,一個是酒鬼,兩個都是王八蛋!”
“兩個只能留一個。”
“你想要哪一個?”楊天石乜斜着眼望向錢寧。
“錦衣衛。”
楊天石伸出一個手指在眼前晃着:“哦哦,不不不,不好。”
“你要做一輩子酒鬼嗎?”
“哦,好好好,這個好。”
錢寧一把奪過楊天石手中的酒盞,一口喝了下去:“好個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