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忠賢一擺手,持梃太監們閃開一條路,一輛囚車出現了,上面押着的竟是努爾哈赤的孫子、後金汗王的長子豪格。在當年錦衣衛教練場觀虜典兵之時,他被炮彈轟倒後是如何逃脫的,無人知曉。
魏忠賢喝道:“將逆酋押過來。”
兩個太監打開囚車,押豪格至前,豪格走到熊廷弼身邊時,忽然站住:“熊大人,別來無恙?”
熊廷弼大驚:“你,你是誰?”
“我乃當今汗王皇太極的長子豪格。”
“我並不認得你。”
“熊大人貴人多忘事,可我父汗,大人定是認得的。”
“皇太極罷兵求和,不過緩兵之計,狼子野心,瞞不過我!”
“父汗修書一封,要我專程送達大人,五百門紅夷火炮的酬金我也帶來了,不料身陷東廠羅網,未能達願,還望大人見諒。”
熊廷弼驚駭異常,幾乎說不出話:“你!你這是誣陷!”
魏忠賢喝道:“夠了!楊大人,你都聽到了?”
楊漣不爲所惑:“敵酋反間之計,拙劣如同兒戲,欲陷我官員於萬劫不復之罪,借刀殺人之意明顯,豈可輕信?”
魏忠賢站起來走到楊漣一側,指着楊漣手中信件:“楊大人,這信中還說,你楊大人就是熊廷弼的靠山,你如何解釋呀?”
“公公怕是早有設計了吧?”
魏忠賢深深地瞅着楊漣,忽然喝道:“熊廷弼通敵,給我拿下!”
太監持梃上前,扭住熊廷弼,熊廷弼掙扎着吼道:“魏忠賢,你一手遮天!你,你不得好死!”
魏忠賢喝道:“關入囚車,帶走!”
楊漣上前阻攔:“住手!”
太監們根本不聽,將熊廷弼押上了囚車,熊廷弼不斷喊着:“魏忠賢,你不得好死……”
豪格在一旁冷笑。
楊漣怒目圓睜,面對魏忠賢:“你放了熊大人,老夫與你一同進宮面聖!”
魏忠賢慢慢走上前,不慌不忙地說:“楊大人要進宮,得公公我先行啓奏。”
“老夫用不着你!”
魏忠賢嘿嘿冷笑着:“新皇登基以來,楊大人可曾見過陛下一面?沒有公公我幫你,楊大人要面聖,怕是難哦。”
楊漣怔住,慢慢垂下了頭。
囚車上的熊廷弼喊着:“楊大人,不必理睬魏忠賢這狗日的!卑職沒罪,看他能把卑職怎麼樣!”
魏忠賢厲聲道:“押赴東廠,嚴刑拷問!”
“慢!”楊漣目光中已有妥協,“你真能幫老夫……”
“公公我想幫,也總要有個說法。”
“你想要什麼?”
“陛下聖恩,公公我得到的已經太多。”
“你到底想要什麼?”
魏忠賢湊近楊漣,沉聲道:“老子不想要什麼,老子想不要點什麼。”
“你!”
魏忠賢瞅向東林那副著名對聯:“老子不認得字,不知這上頭寫的是什麼。”
趙琪在側,讀道:“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
魏忠賢斜視着楊漣,冷笑道:“就請楊大人燒了它。”
趙琪一旁擦着火石,燃着石棉,楊漣接過了石棉。
囚車上的熊廷弼喊着:“楊大人,不能啊!”
東林官員俱跪:“楊大人,不能啊!此聯是我東林真精神,不能燒啊!”
楊漣痛心疾首,頓足道:“都不要說了!”說着,大步上前,點燃對聯。
前前後後,此聯竟被一而再再而三地燒了三回。
火光中,楊漣轉身面對魏忠賢:“魏忠賢,請帶老夫進宮面聖。”
“好好好,不過公公我還有一請。”
“什麼?”
魏忠賢一指囚車:“請楊大人親自駕此囚車。”
熊廷弼喊道:“楊大人,別聽他的!”
趙琪一擺手,太監們已將車轅上的馬卸了下來。
楊漣眯縫着眼瞅向魏忠賢:“魏公公行事,果然與衆不同。”
魏忠賢笑道:“楊大人誇獎了,請!”
楊漣冷笑一聲:“好,老夫今日就成全你!”說着,大步上前。
東林官員大呼:“楊大人,不能啊!”
楊漣來到囚車前,攬轡上肩,雙手駕起車轅。
熊廷弼在囚車內滿目蒼淚:“楊大人……卑職大不了一死,大人豈可向這等狗奴才屈膝!”
楊漣仰天大笑:“老夫卑躬屈膝一輩子,皆爲大明江山社稷,今日屈膝,卻是爲了救人一命。老夫掂量着,值得!”他灰白的頭髮在囚車前飄着,步履艱難,囚車緩慢地前行着。
東林衆官員紛紛欲上前幫忙,都被持梃太監們驅趕開去。
熊廷弼在囚車裡高聲叫罵……
魏忠賢轎也不坐,悠然地在一邊走着,彷彿是在觀風景。
行進中,車輪被一塊石塊阻攔,楊漣多次使勁用力,囚車才駛過去,再看楊漣,已是汗如雨下。
趙琪看在眼裡,似乎有些不忍。魏忠賢卻是一路神情輕鬆,嘴角略帶微笑。
奉聖宮遙遙在望,御道卻是上坡。車輪漸漸慢下來,楊漣氣喘吁吁,雙手顫抖,汗水順着他花白的鬍鬚灑落到地上,他看上去已是體力不支。
囚車停住了,開始向後慢慢退着,楊漣奮力穩住車身,擡頭望去,只見“奉聖宮”匾額已清晰可見,他喘了口氣,繃緊攬轡,鮮血從他的肩膀上滲出,但囚車又前行了。
奉聖宮門前,率領錦衣衛巡視宮門的布衣起初並未在意,但錦衣衛們都停住了腳步朝御道方向望去。
布衣順着衆人的目光看清了馭車的楊漣,奔跑過去。
楊漣也看到了布衣,毅然決然的臉上露出微笑。
布衣呼喊着:“爺爺!爺爺……”
東廠太監們持梃攔阻,布衣奔跑着拔劍揮舞,太監們瞅着魏忠賢,不敢接招,紛紛閃避,魏忠賢滿臉肅然。
布衣奔到了楊漣面前,按住了車轅:“爺爺,您這是做什麼?做什麼嘛!”
車停了,楊漣喘着氣,微笑着:“布衣,是你爹、你爹他,他要幫爺爺一個忙……”
熊廷弼在囚車內痛罵着:“魏忠賢,你個王八蛋!你不是人!你不得好死……”
布衣步步逼視着魏忠賢:“你,你不是我爹!”
魏忠賢想解釋:“布衣……”
布衣猶自罵道:“你,你混蛋!”
“布衣。”楊漣制止道,“他畢竟是你親爹,來,幫爺爺把車駕起來。”
布衣抓住了繩轡:“爺爺,讓孫兒來拉!”
楊漣輕輕推開布衣的手:“爺爺要一個人把車拉到奉聖宮前,爺爺要救你熊伯伯的命!”說着,再次攬轡在肩。
布衣喊道:“讓孫兒幫你!爺爺,讓孫兒幫你!”說着,抓住一邊的車轅。
魏忠賢開口了:“楊大人,布衣可以幫你。”
布衣喊道:“用不着你說!”
楊漣望着滿臉是淚的布衣,心軟下來:“好好,爺爺讓你幫,讓你幫……”
“爺爺,咱們走。”
“好好,咱們走,走……”然而,楊漣剛一舉步,卻身子一歪,癱倒了。布衣始料未及沒能拽住車轅,囚車朝後順坡而下,楊漣被攬轡掛住,隨囚車被拖向坡下。
布衣大驚,死死按着車轅,喊道:“爺爺!爺爺啊……”
魏忠賢喝道:“快!快攔住囚車!”
太監及錦衣衛們紛紛上前,終於制止住了後退下滑的囚車。
布衣抱住了被拖行數丈的楊漣,淚如雨下:“爺爺!爺爺……”他解下楊漣肩膀上帶血的繩轡,東林官員們也圍了上來,“楊大人!楊大人……”
楊漣微笑着瞅着布衣:“爺爺真是老了,大明朝這輛破車,爺爺真的拉不動了……”說着望望魏忠賢,“布衣,求求你親爹,放了熊大人。”
布衣吼道:“我不求他!”
魏忠賢滿臉鐵青,喝道:“將熊廷弼押送東廠!”
太監們上前推車而行,背向奉聖宮的方向而去。
楊漣掙扎着欲起:“等等等等,老夫還能拉,還能……”但一下子又跌倒在地。
布衣再次抱住了楊漣:“爺爺,爺爺……”
囚車遠去了,楊漣面向囚車掙扎着跪起,聲嘶力竭:“熊大人,老夫對不住你,對不住你啊……”忽然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布衣拼命喊着:“爺爺!爺爺啊!”
馬拉轎車在一處燈紅酒綠處停了下來,楊天石下馬,美婦也下了轎。
一羣藝妓從燈紅酒綠處擁出:“姐姐,你可回來了!”親熱地上前拉着她的手。
“姐妹們可好?”美婦熱絡地招呼着。
“好什麼呀,姐姐不在,生意清淡多啦。”
美婦笑着輕輕欲打:“貧嘴!”
“就是嘛,沒姐姐領班,客人都不來啦。”
忽然,大門口處藝妓們喊着:“爺走好啊,還來啊……”
只見蕭雲天晃晃悠悠走了出來,楊天石一怔,輕聲罵道:“這狗日的!”就要上前。
美婦攔住楊天石:“天石一路護持,鞍馬勞頓,進來歇息一下吧。”
楊天石望着蕭雲天的背影:“不不不,我還有事……”
美婦不由分說:“姐妹們,伺候着楊大人。”
衆藝妓笑嘻嘻地圍上來,拉扯道:“楊大人,請進吧……”
楊天石跺腳,急道:“好啦!”
衆藝妓怔住了,美婦笑道:“天石啊,我老師白教了你,既是到家了,就進來坐坐,也不算辱沒了你楊大人……”
楊天石四下張望,蕭雲天已不見了蹤影,他不顧美婦的挽留,一拱手:“告辭了。”
美婦深施一禮,微微一笑:“楊大人請便。”
楊天石策馬來到金家,院落空空蕩蕩,所有房間,沒有一星燈火,他轉身而去。楊天石來到自家草廬,他擎着火把,四下照了照,還是沒有人。
“奇怪。”他飛身上馬……
草廬後,蕭雲天閃了出來,得意地一笑,他走到青石板前躺下,滿天繁星閃閃發光,臨行前,妻子將蘿蔔子放在手中,一起播種的情景,閃現在眼前,他的眼睛有些溼潤,輕輕嘆了口氣,閉上了眼睛。
楊家大門被拍得山響,金充及趨步前來開門,呼道:“天石,你可回來了!”
楊漣臥室的門口,藥鍋在爐火上煎熬着,金妻照看着藥鍋。
布衣在臥室內,焦慮地爲爺爺摩挲着胸口。
楊天石趨步上前喊着:“爹!”跪在牀前。
楊漣的臉上有了喜色,他掙扎欲起:“好好,這一家子,又團圓了。”
布衣將楊漣扶着坐起,自己抵在爺爺身後。
“爹,是誰?誰把爹弄成這樣?”
楊漣笑道:“天石啊,你就別問了。”
楊天石怒視布衣:“是誰?”
布衣喃喃道:“是……是魏……”
楊天石恨道:“是你親爹?”
“天石啊,不關布衣的事,你既是回來了,這就好了。”
“我饒不了他!”
“不可!”楊漣擺手,“他雖說手段齷齪了些,可他秉承的也是陛下旨意。”
楊天石恨恨地說:“那兒子就……”
楊漣喝道:“放肆!”接着劇烈地咳嗽起來,布衣輕輕拍着楊漣的後背。
“你,你呀,你不回來便罷,回來,就,氣我……”
楊天石難過地:“爹,兒子不孝。”
楊漣停止了咳嗽,深深地瞅着楊天石:“她爲何沒跟你回來?”
楊天石一怔:“爹?”
楊漣微笑了:“我都知道了,什麼都知道了。”他抓住布衣的手放在自己胸前:“如今我想的,淨是咱這一家子的事,國家大事,我丟到腦後嘍。”
“爹,她還不能回來。”
楊漣仍抓着布衣的手:“我是說,布衣應該跟他親孃在一起。”
布衣流着淚抱住楊漣:“爺爺,孫兒不孝,孫兒給您惹了大麻煩。”
楊漣嘿嘿笑着:“不光是你,還有老夫這個兒子,你們爺倆,官當得不大,惹出來的禍比天還大。”
楊天石跪着:“爹,兒子想方設法,消弭禍事……”
楊漣無力地擺着手:“覆水難收啊。我寫了個摺子,等我死了,你們呈給陛下。”
楊天石、布衣同聲道:“爹(爺爺)!”
“陛下念在老夫三朝元老的分上,或許會網開一面。”
金妻端着藥盞來到近前:“天石,你爹該吃藥了。”
楊天石站起,恭敬地叫聲:“嫂子。”接過了藥盞。
楊漣微微搖頭:“這藥,對老夫已經沒有用了。”
楊天石端着藥盞勸道:“爹,喝下藥會好些……”
楊漣看看兒子,又望望孫子:“我覺得很累,想洗個熱水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