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仕達在兩排桌案的夾道中器宇軒昂地朝前走着。
“賀錢大人壽!”兩側官員都端起酒盞,齊聲頌道。
錢仕達只微微頷首,算是應承。
他走到了第二進院落盡頭的房檐下,房內立刻有兩個侍女趨步而出,一個端盤子,盤中有酒,一個奉酒盞,捧到錢仕達手上。錢仕達執盞在手,環視衆官員:“大家同喜同壽!”說着,一飲而盡。
“謝大人!”衆官員端了好久的酒盞,這才終於幹了。
錢仕達哈哈大笑,轉身大步入內。始終跟隨父親的錢寧這時卻不再跟隨,笑嘻嘻地走向兩司官員。
“行啦行啦,這都到家了,老爺子還要這等虛禮。來人,給弟兄們上酒!”
侍女們立刻蜂擁而出,陪伴到衆官員身邊陪酒。左右鎮撫司長官在錢寧身邊獻媚。
“禮不可廢,咱們弟兄是不能跟錢少爺比的。”
“錢少爺人中之龍,頭角崢嶸,咱們弟兄也就是跟着沾點光吧。”
“胡說八道!”錢寧笑罵着,一把摟過一個侍女,命令道,“罰他們的酒!你不把他們醉死,今晚上我就把你整死。”
“是,少爺。”那侍女忸怩着笑道。
衆人哈哈大笑,無不羨慕這個出身顯赫、美女如雲的登徒子。
此時,錦衣衛指揮使錢仕達已沉吟着步出第二進院落的後門,進入第三進院落,他猛然擡頭,不禁一改傲然之態,趨步上前。
第三進院落深處的官邸堂檐下,懸掛着匾額,上書“白虎堂”三個金字。皇長子朱由榿和太監總管魏公公站立在匾額下,正等待着他。待錢仕達快到近前時,魏公公一聲呼喊:“陛下有旨。”嘴裡喊着已是聖旨在手。錢仕達立刻趨前而跪。
“錦衣衛指揮使錢仕達素有忠心,金石不渝,乃朕股肱之臣。”魏公公宣道,“今逢五十壽辰,朕至爲欣喜,特旨宣賀。欽此。”
“臣……”錢仕達剛出口一個字,皇長子朱由榿已一把奪過魏公公手中的聖旨,站立在錢仕達面前:“起來吧!”
錢仕達怔住了,他跪着深深地瞅着朱由榿和魏公公,二人俱是肅然地瞅着他。
錢仕達不禁四顧,院落中空無一人。錢仕達朝着朱由榿深深地伏地,把話說完:“臣領旨謝恩!”含義已是完全不同。朱由榿一把拉起錢仕達,深深地瞅着他:“‘金石不渝’,啊?”
“是。”錢仕達也深深地瞅着這個皇長子。
朱由榿哈哈大笑,執二人之手而入。
白虎堂內,正席的椅子上鋪着整張白虎皮,正是錦衣衛指揮使的坐椅。錢仕達恭敬地說道:“大殿下請上座。”
“讓我坐這個?哈!”朱由榿望着白虎坐椅,是玩笑的口吻。
“官邸總不如家裡方便,請大殿下將就。”
“要我看啊,”朱由榿坐上白虎坐椅,撫摸着扶手處的虎爪,“這比龍椅還要舒服。”
魏公公一招手,側門處,兩個太監擡着一個箱子,放到三人面前。魏公公再一擺手,兩個太監下去,關上了門。魏公公打開了箱蓋,整箱的金磚,碼放整齊,金光燦爛。
錢仕達的眼睛睜大了。
“‘金石不渝’,啊?”朱由榿在虎椅上傾身,深深地瞅着錢仕達。錢仕達不禁蹲下身子,撫摸着這些黃金:“事情成了?”
“江南富庶之區,國家稅賦歲入,半數徵在江南。大殿下請旨,我的狗崽子們和錢大人的錦衣衛遵旨收稅。”魏公公說道。
“在父皇看來,‘天下乃朕一人之天下’,江南稅賦,由戶部徵收還是由家裡人徵收,還不是一樣。可家裡人都有誰呀?還不是宮裡的公公們和錢大人的錦衣衛。”
“戶部竟然一聲不吭,也算是奇事。”錢仕達拿起一塊金磚,掌中掂量一下。
“錢大人以爲他們的嘴有多大啊,有這麼一塊‘磚頭’,就堵死嘍。”
“陛下沒有絲毫察覺嗎?”
“陛下要什麼,奴才就給什麼,陛下龍顏大樂,奴才順水推舟,沒有辦不成的事兒。錢麼,卻到了咱們手裡。”
“就怕長此以往,陛下總會察覺……”
“錢大人總理錦衣衛,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也會怕嗎?”朱由榿深深地瞅着錢仕達。
“這事兒太大,比天還大,不由人不怕……”
“錢大人,竊鉤者賊,竊國者王。如今本王所竊者,還不是父皇之國,不過幾箱金子罷了。錢大人,這算不得什麼。你爲我出了力,這就是你應得的。你出了更大的力,你得到的會更多。”皇長子言之鑿鑿。
錢仕達沉吟着,在室內踱步,忽然停步,深深地瞅向二人。
“竊國者王。大殿下說得不錯。大殿下龍馭天下之日,方是我等再無後顧之憂之時。”朱由榿一聽,又驚又喜:“那人,你找到了?”
錢仕達點點頭:“曾經是我的人,後行走江湖。我觀察他多年,是個重言諾的死士。”
“宮裡的事情,我也會安排得天衣無縫。”魏公公說道。忽然,錢寧的聲音傳入:“爹,爹!天石回來了!”
說時遲,那時快,錢仕達手中的金磚隨手一拋,穩穩落在箱內原處,他一腳踢上箱蓋,再一腳,箱子滑入八仙桌下的深處。三人立刻正襟而坐。
錢寧拉着楊天石的手推門而入。二人都是錦衣衛白靴校尉裝束,英俊瀟灑。但二人看到堂內情景,俱是一怔,立刻趨步上前施禮:“給殿下請安!給魏公公請安!”
錢仕達起身走到楊天石面前,言語親切:“天石啊,你辛苦了。”
“爹,這麼苦的活兒,往後別讓天石做了。”錢寧在一旁插嘴。錢仕達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你呀,能有天石一半忠謹,我就有福嘍。”說着,又親切地問楊天石:“那塊傷疤還疼不疼呀?”
“謝大人關懷,早好了。”
“你們都不知道吧。”明知人人皆知,錢仕達還是要說出來,這是他籠絡下屬的手段,“年前陛下出行,天石隨行護駕,竟是遇到刺客。天石捨身救主,胸前中了一刀。忠謹之士,忠謹之臣,我這個錦衣衛指揮使,臉上好有光彩啊!”說着哈哈大笑起來。
“大人,有密報。”楊天石道出來意。
錢仕達笑聲頓息,接過密報,臉色立變:“刺殺何人?”
楊天石搖了搖頭。
“何人所報?”
“大人……”楊天石現出爲難之色。
“爹,規矩是你定的。”錢寧說道,“錦衣衛線人都是單線,你倒來難爲天石。”
“哦哦……”錢仕達將紙條遞給走到近前的皇長子朱由榿,對楊天石和氣地說:“事關陛下宮闈安危,是我一時情急。天石啊,今日首善書院開院會講,我放你的假,你爹那裡,去幫幫忙吧。”
“謝大人。”
“等等。”魏公公忽道。衆人都瞅着他。魏公公卻對錢仕達說話:“錢大人,差點忘了,陛下口傳諭旨,請錢大人安排楊校尉即刻入內宮侍衛。”
“一天都不讓歇着。”錢寧脫口而出,“這還讓不讓人活了?”
“放肆!”錢仕達呵斥着兒子,轉臉親切地對楊天石說道:“天石啊,陛下還想着你,真是陛下隆恩,我看你不能歇着啦。”
“謝大人體貼,卑職這就進宮。”
“刺客之事,我會向陛下親自稟報,你不要多嘴,免得驚了聖駕。”
“是。”楊天石施禮,轉身而去,錢寧忙跟了出去。
待門關上,朱由榿將紙條放在桌上,若有所思地瞅着:“父皇察覺了?”
“不過防患於未然。”魏公公答道。
“那爲何特旨欽派楊天石入宮侍衛?”皇長子再問。
“陛下最信任的,歷來是楊家父子。”這次是錦衣衛指揮使應答,“楊漣是內閣首輔,這不必說了;就是楊天石,陛下也是常常掛在嘴邊,說他是忠心護主的關雲長。今日三殿下出生,保護陛下愛妃愛子的安全,楊天石自是不二之選。”
“你的那個死士,可能把楊天石一起做掉?”朱由榿此言一出,就是魏公公也是一怔,但錢仕達竟然點了點頭。
“大殿下放心。此事我來安排。”
此時,兩個錦衣衛好友已到了錢府練功場,場上十八般兵器樣樣俱全。錢寧和楊天石隔一段距離相對而立,前者笑嘻嘻,後者肅然。
“錢寧,我要立刻進宮,沒工夫跟你玩這個。”
“我偏要跟你玩。”說着,錢寧隨手拿過弓箭,搭箭上弦,“練了一個多月,今日倒要看看,是你的飛刀快,還是我的箭快。”說着,瞄準楊天石。
楊天石紋絲不動。
“哎,你還是看不起我。”錢寧覺得自尊心大受傷害。
楊天石無奈地搖搖頭,俯身拾起一粒石子。
“哎,這算什麼玩意兒?”
“放箭吧。”楊天石道。
“好啊,這可是你自己找死。”說着,錢寧一箭射出。
楊天石忽然“展翅”,身體已經騰空而起,隨手將手中石子擲出,楊天石身體尚未落地,錢寧手中的弓已被石子震落。幾乎同時,錢寧射出的箭從一個端茶而來的侍女耳邊擦過,那侍女“哎喲”一聲,手中的茶盤差點落地。
“哎,這算什麼玩意兒!”錢寧喊道。
“鴿子。”楊天石落定答道。錢寧跑了過來。
“哎哎,快跟我說說,這招是誰教你的?”
楊天石卻一抱拳:“寧兄,告辭。”
錢寧想拉住楊天石,卻沒拉住,神色中極爲不滿。
“還兄弟呢,連你師傅是誰也不告訴我!”
楊天石已走到院落門口,丟下話:“鴿子。”話音一落,人已經出門不見了。
“鴿子?”錢寧摸着腦袋,還是不懂。
炮聲響了。
一間茅草屋飛上天空,又重重落下,震起滿目煙塵,預先放置在茅草屋內的幾隻雞,有的死了,有的落地後一瘸一拐地跑了。
至少半里外的山前廣場上,內閣首輔、大學士楊漣眼睛瞪得大大的,黑中有白的鬍鬚顫動着,他手中舉着火把,剛纔那一炮顯然是他點的,此刻竟“呆”在那裡。他的身邊不遠處,有一門西洋火炮。
觀看的皇嫡子朱由檢和十來個文武官員也都呆立在那裡,只有翰林學士徐光啓和兵部尚書孫承宗,還有長着紅鬍子、身穿不倫不類“儒服”的西洋傳教士不動聲色。守衛邊關的兵備道熊廷弼興奮地大吼起來:“奶奶的,好傢伙!”
“楊大人……”孫承宗拿下了楊漣手中火把。
楊漣一驚,立刻回神,笑起來:“果然厲害。”他說着,撫摸一下尚熱的炮身,“要說火炮,國朝早已有之,當年太祖皇帝大戰陳友諒於鄱陽湖,用的就是火攻。”
“那楊大人定然知道,我軍死了多少人。”徐光啓從旁提醒。
“是啊是啊,太祖之軍,亡二十餘萬,可謂慘烈至極。”
“若用此西洋火炮,我軍可幾無傷亡。”
“楊大人,這火炮我要定了!”熊廷弼吼道,“以此鎮守邊關,我管保那後金的努爾哈赤死無葬身之地!楊大人,你先給我備二十門。”
“熊大人,別急嘛。”楊漣問徐光啓,“同樣是炮,何以威力不同,倒要請教。”
“不敢當。”徐光啓尊敬地雙手捧上兩本書:“楊大人國學泰斗,光啓班門弄斧了。”
楊漣見兩本書的書名是:《兵機要略》、《火攻要略》,著者俱是“徐光啓”。楊漣翻着書,搖着頭:“不懂。”
“此西洋格物之學,確是與我儒學大相徑庭,光啓也是初窺門道。然說到這西洋火器,卻是這西洋格物之學集大成者。其火攻,目標無論遠近,無論高低,俱可一擊而中,實因其中包含了西洋之數學、幾何學、彈道學,還有炮術學等諸般學問。”
“徐大人,你不解釋倒也罷了,你越是解釋,我是越發不懂嘍。然‘三人行,必有我師焉’,西洋火炮對保衛我大明江山有用,卻是不妨拿來一用。”說着,楊漣走向那長着紅鬍子的西洋人:“從澳門來?”
“是,楊大人。”西洋人操着漢語。
“佛朗機人?”
“是,楊大人。”
楊漣一繃臉:“佛朗機國據我澳門,對我天朝連個招呼都不打,簡直是強盜!”
“大……大明王朝懷柔遠人……”西洋人慌了,“乃恩賜我佛朗機商人和傳教士一方歇腳寶地……”說着,他用眼神向徐光啓求援。徐光啓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