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情深非骨肉 (1)

匠戶街上木匠坊的招牌是一條繩子吊着個方凳子,懸掛在門臉一側的上方。裡面傳出叮叮噹噹、刺刺啦啦的木工活計聲。

李進忠在門口瞅了一下,走了進去。只見十來個木匠正在幹活,掌櫃的迎了上來。

“客官,定製桌椅板凳,還是箱櫃木牀?”

李進忠走到一把半成品的紅木椅子前,審視着。

“客官原來是要紅木椅子。”

椅子旁的板凳上有剷刀錘子,李進忠拿起來,在椅背上東敲西鑿,木屑紛飛……

“哎,客官,你這是做什麼?”

幾個木匠圍了過來,李進忠停了手,椅背上顯出一隻木雕老虎雛形,有猛虎下山之勢。

一個木匠讚道:“好手藝!”

掌櫃的轟着圍看的木匠:“去去去,都幹活去!”

木匠們離開,繼續去幹自己的活。

掌櫃的瞅着椅子:“這年頭,有把椅子坐就不錯了,沒人講究個雕飾。來小店定製傢什的,要的都是粗木活兒,這麼精細的玩意兒,沒人要得起。”

李進忠不看掌櫃的,自顧自地東摸摸西看看:“宮裡頭,一旦重建兩宮三殿,那就不同。”掌櫃的聽了一怔。

“你說什麼?”

“我說皇宮裡頭,兩宮三殿都燒了,總有一天需要大量工匠,手藝總有用場。”

“嚯嚯,你想得倒長遠。你知道兩宮三殿何時修繕啊?就算是宮裡頭要用工匠,你怎麼知道就會用上你?”掌櫃不屑地譏諷道。

“咱手藝好。”

“老闆,”一個夥計過來,“前幾日,宮裡的執事劉公公來定製箱櫃,倒也說過兩宮三殿總要修繕的事情。”

“去去去,你懂什麼!”說着,掌櫃又瞅向李進忠,“你真想留下?”

“我不挑活兒,只要有口飯吃。”

金家大院內,一盞馬燈放在矮桌上,散射着微光,鞦韆上吊掛的那幅字已經看不清楚。

金榜被迫在桌前坐着,他懶洋洋地問:“爹,考了我一整天,行了吧?”

金充及不爲所動:“你要有布衣一半聰慧,我又何必這般費心。然鄉試在即,你若是連個秀才都考不上,又有何臉面見咱金家祖宗?”

金榜打了個哈欠:“爹,我餓了。”

“時文今日到此爲止。我去拿《朱子四書》,你背誦一篇聖賢之文,纔可吃飯。”

金榜大呼:“爹呀,你就饒了兒子吧。”

金充及不由分說,朝屋內取書。

金榜站了起來,喊着:“爹!我不吃飯了還不行嗎?”

但房屋門“嗵”地關上了。

金充及的聲音傳來,卻不是從屋裡。

“不吃飯也得背書!你爹我一生的期待都在你身上。盼着你秀才、舉人、進京會試、進士及第,大殿之上,皇帝皇后,親點翰林,你給爹弄個狀元回來,老子給你起名金榜,還不就是爲了這個。說不定還能招爲駙馬,娶上公主……”

金榜越聽越不對勁,瞪着眼睛尋找聲音來處,他舉起馬燈,發現鞦韆後的大樹上,布衣、金枝正隱着身子,布衣學着金充及的聲音,金枝“哧哧”在笑。

“布衣,你快下來,呆會兒爹來了……”

布衣口中發出的還是金充及的聲音:“唉,布衣那麼聰明,你卻是如此不肖。你說,我怎麼生出你這麼個呆子。”

房屋門開了,金充及走了出來,手裡拿着一本書。

布衣噓了一聲,與金枝將身體隱在枝葉後。金榜忙將馬燈放回桌上,乖乖地坐下來。

金充及走過來:“真是奇怪,《四書五經》都不見了,卻找見了四大家的時文。”

“定是布衣拿去看了。”

金充及坐了下來,在馬燈前展開書頁:“布衣聰慧,尤其用功……”

“爹的意思,兒子換成是布衣就好了。”金榜揶揄道。

“唉,你爹哪有那福氣,嗯,就這篇吧,‘學而時習之’。”

“爹,兒子不記得了。”

金充及怒道:“胡說!從小識字,先教你的便是《論語》。鄉試會試,無不從《四書》破題,哪一句都要能做出八股時文,不然如何能夠考好?給我背!”

樹上,布衣忽然學着金榜的腔調:“學外無說,得其致之之道而已。”

金充及從書頁上擡頭,瞅着金榜。金榜大張着口,呆呆的樣子。

金充及點點頭:“這是破題。”又瞅向書頁,“接着承題。”

還是布衣學金榜的腔調:“‘夫學爲苦人之具,則人何事學也?自違其節候而以咎學,可乎?’”

金充及讚賞地說:“這篇時文,好久沒有溫習,你尚能記得,總算有心。”

金榜呼道:“爹,你兒子哪有這記性!”

金充及猛然擡頭,驚訝道:“你說什麼?”

布衣哈哈大笑,朝前一躥,已上了右側的鞦韆,來回蕩着,笑聲不絕。

金枝也躥上了左側的鞦韆,蕩着笑着:“爹呀,你又上了布衣哥的當啦。”

金充及站了起來,無奈地笑道:“沒個正經。布衣,鄉試在即,你也要多溫書纔是。”

布衣繼續蕩着鞦韆:“伯父大人,布衣懂事,不跟金榜搶狀元。”

“胡說。你不跟他搶,他就真能考上狀元啦?”

“我若是搶了,金榜上就沒了金榜名字,伯父大人還不把侄兒殺了?”

金充及笑道:“我不殺你。我讓你爹殺你。”

布衣兩腳頓時着地問:“我爹回來了?”

金枝也兩腳落地,“布衣哥,今天你做了好事,用不着再怕你爹。”

布衣悻悻地說:“誰說我怕他?”

金充及想起那些沒找到的書:“布衣,你爹沒回來,我問你,《朱子四書》和《程注五經》是否你拿去了。”

布衣想也沒想,“賣了。”

“什麼?”

金枝在旁幫腔:“爹,今天布衣哥需要錢。”

金充及急道:“那也不能賣《四書》《五經》!”

“書是楊叔叔的,布衣沒賣你的書嘛。”金枝迴護着。

“我和你楊叔叔分什麼彼此,可《四書》《五經》金榜隨時要用。唉,這可怎麼好,這可怎麼好……”

“金伯伯,金榜要用哪一段,我摹寫給他就是。”布衣一臉“包在我身上”的神情。

楊天石的聲音凜然而至:“你的能耐越來越大了。”

布衣一驚:“爹!”

楊天石從陰影中走出來。

金枝、金榜恭敬地喊了聲:“楊叔叔。”

金充及笑道:“你們爺倆,就不會正經走大門啊,說冒就冒出來。”

楊天石到了布衣面前,“你把書弄哪去了?”

“賣了。”

“賣給誰?”

金枝插嘴:“一戶姓陳,一戶姓劉,還有一戶……姓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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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天石一怔,“姓客?”

“客老爺子很大方,一套經書,給了一百兩銀子。”

金充及和金榜驚訝極了:“一百兩!”

“這不是買賣,是欺詐!”楊天石喝道。

金枝有點底氣不足,但還是說道:“話也不能這麼說,這有買纔有賣……”

楊天石衝着布衣喝道:“跪下!”

布衣乖乖跪下了。

金充及趕緊上前:“天石,算啦算啦,明日再要他贖回便是。”

楊天石問布衣:“可還能贖回來?”

布衣聲音低了很多:“不能。”

“爲何?”

“錢花光了。”

“一百兩?”金充及瞪大了眼睛,“小祖宗,你爹一個月薪俸,不過五兩銀子!你可如何花的?”

“爹,楊叔叔,布衣哥不是爲了他自個兒,他……”

布衣喝道:“金枝,不許說!”

“你不說出來,我今天就打死你。”楊天石左顧右看好像要找什麼傢什的樣子。

布衣一梗脖子,“那就打好啦。”

楊天石伸手一捉,再看布衣已趴在矮桌子上。

楊天石抓到一根荊條,金枝、金榜忙上前攔阻,“楊叔叔!”

“天石!”

楊天石推開金家人,一根荊條狠狠打去,上衣布屑紛飛。布衣咬緊牙關。

金枝眼淚都要出來了,“楊叔叔,你打錯了,你會後悔的!”

布衣喊道:“金枝,不許說,讓他打!”

又是一荊條,褲子也變成了布屑。

“布衣是花了錢,可他是爲你花的!”金枝終於忍不住。

荊條舉在了半空。

布衣瞪着金枝:“不許說!”

但金枝不管,繼續道:“布衣說,今日是你生辰,好多天前就想出這個賣書的主意,要湊一筆錢,給你過個喜慶的壽辰。布衣始終瞞着你,就爲給你個驚喜,你,你還打他!你不是個好爹!”

除了布衣,在場的人都怔住了。

楊天石站到布衣頭前:“爲父的生辰日期,我從來沒告訴過你。”

金枝哭喪着臉:“是奶奶說的,奶奶告訴布衣哥,今天是你生日。”

楊天石一愣,他俯身欲拉布衣。布衣甩開了他。

金枝立刻奔過來:“布衣哥,你疼吧?金榜哥,快把爹的藥箱拿來。”

金榜朝屋裡跑去。

楊天石走到金充及面前,眼睛卻瞅着正屋旁的側屋:“我去看看。”

金妻從正屋裡出來:“吃飯了。”

金榜從她身邊跑過,叫了聲“娘”。

楊天石從她身邊走過,招呼了聲“嫂子”。

金妻莫名其妙,左右看看:“這是怎麼啦?”

楊天石進到側屋,不甚明亮的室內,竟如皇宮暖閣的擺設,牀上一張小桌,桌上有文房四寶。牆壁上,該有畫的地方,不是畫,而是一幅空白宣紙佔着位置。門口處,一口破鍋就是香爐,裡面的香微微冒着煙。

皇后七十歲了,端坐桌前,一根木釵橫插在白髮蒼蒼的頭上。

院子裡,金充及託着膏藥,瞅着布衣的屁股,驚訝道:“布衣,你屁股上沒傷啊。”

金枝舉着馬燈,扭着臉不看:“褲子都打爛了,還能沒……”說着扭過臉來,又猛地扭回去,臉紅了。

布衣跳了起來,褲子往下掉,他一把揪住:“爹纔不會打我,他……他是整我。”

金充及哈哈大笑。

側室內,楊天石插上了門,朝皇后走過去。

“本宮向布衣撒了謊,就爲讓你來看看我這個樣子。”

楊天石趨步上前,跪在皇后牀前:“請皇后娘娘恕罪。”

皇后咯咯地笑了:“天石啊,本宮佈置的,可還像是原來的樣子?”

“微臣從未曾至娘娘宮中覲見。”

“錯啦錯啦,不是本宮的娘娘宮,是陛下所在的東暖閣嘛。起來,你起來吧,好好看看。”

楊天石起身四顧:“皇后娘娘的記憶全都恢復了,可東暖閣已經沒有了,一場大火,兩宮三殿全都燒了。”皇后聽了,深深地瞅着楊天石。

“這麼說,本宮回不去了?”

“是。至少現在不能。”他忽然想起,“今日是二殿下生辰之日吧?”

“是啊……也只有親生兒子的生日,當孃的纔不會忘。算起來,他也有四十二歲了。天石,幫本宮個忙,就讓本宮給兒子過個生日如何?”

“皇后娘娘吩咐,微臣理當照辦。”

門被拍得山響,只聽金榜在外催促道:“奶奶,楊叔叔,飯菜都好了!”

楊天石回首應着:“這就去。”

皇后深深地瞅着楊天石:“本宮既已恢復記憶,怕是總要做出一些嚇人的事情。從今往後,你沒安生日子了。”

“只要皇后娘娘還過得慣窮人家的日子,金家楊家,都會像往常一樣孝敬。”

“十六年了……”皇后環顧室內,“過不慣的,怕是以往的日子。可你是錦衣衛,你犯了誅滅九族之罪。若想繼續瞞下去,且萬無一失,只有一個辦法。”

“請皇后娘娘指教。”

皇后一字一頓地說道:“再殺本宮一次。”

楊天石笑了:“皇后娘娘現在是天石的娘,當兒子的再不孝,也不會殺自己的親孃。”

皇后點點頭:“那你就還是本宮的親兒子。”

“天石從小就沒了親孃,如今不期而得,是天石的福分。”

皇后深深地瞅着楊天石,好像還要試探他:“天石……”

楊天石卻深情地喚道:“娘。”

金家院落,燈火通明,凡能吊掛物件之處,都已經吊上燭火,蠟燭燃起的火光,如繁星點點。院落中央,兩張八仙桌子對接,上面擺滿了酒菜。

楊天石攙扶着皇后走了過來。

布衣端了一碗酒,迎上去,恭敬地叫聲:“奶奶。”

皇后喜上眉梢:“好孫兒,這都是你操辦的?”

“是。”布衣面對楊天石,“爹,你養育兒子十六年,今日爹的生辰,兒子敬賀爹這一碗酒。”

楊天石心中百感交集,他拍了拍布衣的肩膀,默默接過了酒,一飲而盡。

金妻高興地擦着眼淚。

楊天石將皇后攙扶到正席坐下,也端起一碗酒,深情地環顧着:“孩子們都大了,遙想當年,不堪回首……”究竟是什麼不堪回首,當着孩子,他自然不能說,只是把目光望着金家夫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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