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今兒個約你們出來,除了吃前日那個東道外,卻是受人之託,有一件事想勸勸煦之。”
晉王此言一出,趙天朗與王乾立刻來了興趣,齊齊笑道:“可是又有誰犯事兒犯在了傅大哥手上,求到了九哥您的頭上,您抹不開面子,所以只能置了好酒好菜,想先堵住傅大哥的嘴,讓傅大哥放那人一碼啊?”
因傅城恆掌着五城兵馬司,一向待下屬甚嚴,兵馬司上下在維護京城的秩序時,要求便十分嚴格,不說那些紈絝,就連有些平常爲人還可以的貴族子弟們亦時有因不慎犯在兵馬司人手下的。那些人不敢去求“冷麪侯爺”,便把主意打到了一向好說話的晉王身上,屢屢求了晉王去幫他們在傅城恆面前說情,畢竟是自己的親姐夫,十次裡傅城恆倒也會賣晉王五六次面子,故趙天朗和王乾會有此一說。
便是傅城恆,聽完晉王的話後,亦是跟趙天朗和王乾一樣的想法,因雙手抱胸淡笑道:“說罷,這次姐夫您又是想幫誰討情?”
晉王就一臉促狹的上下打量起他來,打量完了,方轉向趙天朗和王乾笑道:“你們要不要先來猜一猜今兒我是受的誰之託?”
趙天朗和王乾見他笑得促狹,情知有異,故意陪着胡亂猜了一通:“馮家的二小子?郭家的二小子?還是徐家的小五?”見晉王都笑着搖頭否決了之後,方一左一右的湊上前,求道:“好九哥,我們真個猜不出來,您就行行好,別賣關子吊我們的胃口了,成嗎?”
晉王見把氣氛弄起來了,方笑得得意洋洋的宣佈了“謎底”,“我就知道你們都猜不着!其實今兒個,我是受的王妃之託,託我……”說着眼見二人臉上瞬間真個吃驚起來,傅城恆也微蹙起了眉頭,他方又繼續道,“託我勸煦之一勸,說是弟妹年紀還小,生得又單弱,讓他晚上在牀上時呢,咳咳……少使點勁兒,別把人折騰得在進宮的路上都能睡着,這次得虧得是跟她進宮,坐的是她的車輦,若是換了旁人,豈不是要說她的嘴?更甚者,萬一她在皇后娘娘面前也打起瞌睡來,可怎麼樣呢,哈哈哈哈……”
話沒說完,他自己已是捶着桌子笑得東倒西歪。
趙天朗與王乾先是一怔,繼而也跟着大笑起來,堪堪站立不穩。
惟獨傅城恆一張俊臉瞬間黑如鍋底,瞪着三人的雙眸裡似是能噴出火來,但認真一看,卻又不難從他黑黑的臉上,發現一絲可疑的紅暈。
眼見其餘三人笑了半日,猶沒有停下來的趨勢,傅城恆不由越發惱怒,“砰”的一拳砸在桌子上,砸得其上杯盤碗碟一陣亂響,然後起身作勢欲走,三人方勉強忍住了,將人給拉回來,摁回椅子上,沒什麼誠意的賠禮道歉道:“煦之兄別生氣了,至多我們再不說了便是了。”
趙天朗又一本正經的道:“是啊,傅大哥,您就別生氣了,至多我們再不說您在牀上的表現太勇猛,我們只說嫂夫人太漂亮,太讓您難以自持也就是了……”話沒說完,便再裝不下去一本正經的樣子,再次哈哈大笑起來,不過笑歸笑,手上卻未鬆開,仍與王乾一左一右按着傅城恆的肩膀,以免他又氣得暴走。
傅城恆這次倒是沒有暴走了,而是一把掙脫了二人的箍制,整了整衣襟,方看向趙天朗淡淡說道:“要說漂亮,內子如何及得上韓大小姐?聽說韓大小姐可是當年京城第一美人之女呢,必定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不然如何能讓子綱兄你爲了她,至今連個通房丫頭都沒有呢?不過,我也聽說子綱兄你屋裡的丫頭個個都挺漂亮,也不知是韓大小姐知道後,會有什麼反應?”
說完不待趙天朗有所反應,又看向王乾道:“聽說嫂夫人未出閣時,便是‘巾幗不讓鬚眉’的女中豪傑,明兒我可得託人去轉告嫂夫人一聲,就說‘德音班’的小鳳仙武戲唱得不錯,請嫂夫人務必擇日去與他切磋切磋。”
最後纔看向晉王,磨了一下牙:“看來姐夫是長時間沒睡過書房,所以有些想念了罷?前兒個睿兒還跟我說,想跟着我學傅家槍法呢,要不這樣,以後白日裡就讓他跟着我學,晚上學累了回府後,再讓他演習一遍與姐姐看,姐姐雖不會,自小看着我習這套槍法的,從旁指點他一二卻是綽綽有餘的了,等來指點完,就在姐姐屋裡睡了也就是了……”
趙天朗一顆心早就悉數放到了未婚妻韓青瑤身上去,但慶王府想爬他牀的丫鬟,着實爲數不少,這些他當然不敢讓韓青瑤知道;王乾之妻乃禁軍都督之獨女,自小習得一身好武藝,弄得王乾至今連個妾室都沒有,也不敢去青樓楚館,只能揹着妻子捧一捧德音班的角兒小鳳仙;晉王打小兒與晉王妃青梅竹馬,成親十餘載依然好得如膠似漆,最怕的便是被晉王妃攆去睡書房……傅城恆這一番話,雖然說得輕描淡寫,卻好巧不巧都打在了三人的七寸上。
於是三人都由剛纔的樂不可支,瞬間齊齊垮下了臉來,忙忙圍上前作小伏低狀作揖求饒,“煦之,姐夫錯了(傅大哥,我們錯了),您大人有大量,就把剛纔的事給忘了罷啊,我們先乾爲敬了!”端起酒杯,便都豪爽的一飲而盡了。
然後便你一杯我一杯的輪番灌起傅城恆的酒來。
傅城恆酒量原比三人好,幾乎是來者不拒,直把自己喝出了七八分酒意,更把三人喝出了**分酒意,方各自散了。
回去時,晉王有意留到最後,說是不放心傅城恆酒後騎馬,讓他坐上了自己的車,行出一段距離後,方低聲道:“方纔之事,是我故意爲之,但我不是有意下你的面子……皇上他,畢竟不再是當日我們大家的‘六哥’,而是整個大秦的主宰了……你總得讓他知道你有弱點,而且最好那弱點能越多,他才能越放心,你明白嗎?”哪裡還看得出半點方纔的醉態來?
傅城恆原也未醉,兼之原便是個再通透不過之人,晉王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他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是呀,皇上已非當日不甚得志的六皇子,更非他們大家的六哥了,如今是因爲有太后和寧王一黨擋在頭裡,所以他纔會表現得那般的倚重他們幾個,尤其是年紀要長几歲的晉王和他,當然,他也不得不倚重他們。
可是,太后和寧王一黨早完會被徹底剷除,到那時會是何種局勢,又有誰敢擔保呢?“狡兔死,走狗烹”這句話能流傳千古,已能說明其絕非空穴來風,何況歷朝歷代還有那麼多例子擺在面前……他不願去深想,卻又不能不去深想!
“……姐夫,您放心,我都明白!”重重點了一下頭,傅城恆沉聲說道,“我以後在皇上面前,會比以前更謹慎,更表現出臣子應有的恭敬,也更表現出一個正常人該有的七情六慾的!”
晉王苦笑了一下,“如此甚好!”譬如他,在皇上面前就素來都是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不但讓皇上看了,就是讓其他人看了,也都會以爲他其實沒什麼真本事,不過是靠着往昔的情誼和當初的擁立之功甚至是自家王妃與皇后娘娘的私交,所以纔會蒙皇上隆恩,掌了戶部和內務府罷了。
接下來的一段路程,二人都沒有再說話,車裡的氣氛顯得很是壓抑且沉悶。
又不知道過了多久,有小子恭敬的聲音從外面傳來:“回王爺、侯爺,侯府到了!”
傅城恆方猛地站了起來,道了一句:“我就先回去了,姐夫慢走!”然後一把撩開車簾跳下了馬車。
“等等!”走出沒兩步,卻被晉王給叫住了,將右手握成拳放到嘴邊咳嗽了一下,方帶着幾分笑意低聲道,“不過,你姐姐的話你也別忘了,實在忍不住,你不是還有幾房姨娘嗎?反正關了燈都是一樣的……或者,你不願意去姨娘們那裡也行,只別叫你姐姐再看見就是了,哈哈哈哈……”後一句話的尾音還未落下,車輦已箭一般駛了出去,顯然是防着傅城恆惱羞成怒下黑手,只留下一串讓他聽了大爲光火的笑聲。
晚間去老太夫人屋裡請安吃飯時,孔琉玥本來想回明後日她打算回柱國公府一趟之事的,想着此事還沒先問過傅城恆的意思,——雖然這是內宅的事,她又是長房的當家主母,要去哪裡只需回過婆婆即可,但畢竟傅城恆纔是她的“直屬上司”,怕自己真越過他回去了,惹來他不悅,於是忍住了沒說,打算晚上待他回來,問過他的意思後,再決定要不要去回老太夫人。
不想這一等,便直等到二更將盡,方等回了滿身酒氣的某人來。
傅城恆進門時,孔琉玥已經換好了一身家常衣服,在燈下看那本《天工開物》。
聽得門口小丫頭子報:“侯爺回來了!”她忙放下書,起身迎了上去行禮,“侯爺回來了!”又命白書叫人去把小廚房一直煨着的醒酒湯端來。
傅城恆的臉看起來有些紅,眼神也有些朦朧,不復往常的清明。他一進門便一邊解着衣釦,一邊往淨房走去,“我要沐浴!”
孔琉玥見狀,只得上前幫他脫了外袍,又吩咐人準備了浴湯,猶豫了一下,到底沒有跟進去,而是叫了曉春和知夏進去服侍。
好在傅城恆雖然一身的酒氣,神智倒還算清醒,等到洗完澡出來,除了臉仍有些紅之外,倒也沒有多少不堪的醉態,眼神看起來也清明瞭不少。
彼時醒酒湯已經端來了,孔琉玥這次不好再假丫鬟之手,只得自己端了上前遞給他,“侯爺,喝碗醒酒湯罷,不然明兒早起該頭疼了。”
傅城恆大着舌頭,語氣裡依然帶了幾分醉意:“黏糊糊的,我不要喝!”竟難得有了幾分孩子氣。看得孔琉玥既好笑又詫異,想不到一向不苟言笑的某人喝了酒後,會是這幅模樣!
只得耐下心來繼續哄道:“侯爺還是喝一點罷,明兒還得早起上朝呢,不然該頭疼了,萬一到時候在皇上面前打起瞌睡來,可怎麼樣呢?”
傅城恆神色一頓,幾乎是飛快的撇過了頭去。他原本就只有五六分酒意,在路上又已去了一二分,彼時只剩下三四分,按說這三四分酒意,還遠遠不足以讓他亂了神智什麼的,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其實是很喜歡放縱自己陳醉在半醉半醒的微醺之中的,所以纔會放任自己在孔琉玥面前露出了難得的一面。
沒想到她竟說起擔心他明兒御前失儀的事來,她雖然是說者無心,他卻是聽者有意,一下子就想到了晉王之前曾說過的話‘更甚者,萬一她在皇后娘娘面前也打起瞌睡來,可怎麼樣呢?’,不由瞬間有些尷尬又有些難堪,只得撇過了頭去。
孔琉玥見勸不轉他,只得命人將醒酒湯撤了,然後說道:“侯爺這會子不想喝,那我仍叫人煨着,侯爺什麼時候想喝了,再喝也使得。”扯過被子給他蓋了,趁機說起後日回去柱國公府之事,“……外祖母和舅母們的意思,是難得府裡能有這樣的喜事,因此打算擺幾桌酒搭一臺戲,請熟近些的親朋們樂呵一日,讓我若是得閒兒,且回去逛逛。”
傅城恆聞言,想也沒想便答道:“這些內宅的事情,你以後只要回過祖母就好,不必特意告訴我了。”
話音剛落,猛地想起尹淮安來,忽然又有些後悔起自己答應得太痛快來,但說出去的話就好比是潑出去的水,是萬難再收回來的,只得暗自想着後日要不要找個人去把尹淮安給弄出柱國公府,然後慢慢閉上了眼睛。
孔琉玥沒想到他這麼幹脆,不由怔了一下,纔有些恍然的想到,也是,對於這個時代的絕大多數男人來說,內院的事都是他們不該過問也不屑過問的,他會是這種態度,倒也不足爲奇,不然怎麼會說這個時代的主母們,都對自家後院有着近乎絕對的自主權和控制權呢?
本來還想再說點什麼的,但見傅城恆已經閉上了眼睛,想着他喝了酒,必定是害乏了,孔琉玥於是輕手輕腳的退出外間,又看了一會兒書,估摸着他已經睡熟了,才復又輕手輕腳的回到內室,吹了燈,挨着他躺下,慢慢睡着了。
第二日清晨去給老太夫人請安時,孔琉玥便又將事情回了一遍與老太夫人知道。
老太夫人呵呵笑道:“既安心請你,你只管回去便是。”又吩咐盧嬤嬤,“記得給你大夫人備一份上好的賀禮,明兒跟出門的人,也要妥當的。”
“是,老太夫人。”盧嬤嬤忙應了,孔琉玥則忙屈膝道了謝,然後去了景泰居。
太夫人今日看起來又“好”多了,瞧得孔琉玥進來,笑着嗔怪道:“你這孩子,我不是叫人去說了不必過來的嗎,怎麼一大早又過來了?”
蔣媽媽在一旁笑道:“這也是大夫人的孝心虔,太夫人您就別怪罪了。”
太夫人笑道:“我哪裡是在怪罪她,我是高興還來不及呢!”
孔琉玥忙笑道:“母親和蔣媽媽言重了,孝順母親,原便是咱們爲人媳應當應分的。”
正說着,有小丫鬟進來稟道:“回太夫人,四爺請安來了。”
太夫人聽說,臉上的笑容更深,也更真心了幾分。
就見一身淺藍色長袍的傅頤恆大步走了進來,先給太夫人見過禮後,瞧得孔琉玥也在,忙微紅着臉也給孔琉玥見了禮。
太夫人便問起他學業上的一些事情來,“……明年秋闈你能不能高中,就看這接下來一年時間的努力了,你可萬不能鬆懈了。不過,也別抓得太緊,累壞了身子,咱們這樣人家,雖說以科舉出身才是最好的出路,但萬一真考不上了,也沒關係,總跑不了恩蔭的,你切記給別自己太大壓力。”
傅頤恆一一應了,“娘您放心,我一定好好複習功課,爭取明年下場時一次便考中,爲您再掙一個誥命回來。”
雖然太夫人身上已有了一品夫人的誥命,但那是靠着老侯爺來的,依例她還可以靠兒子出息了再掙一個誥命,雖然後一個誥命要比前一個低得多,但雙誥命在身,是何等榮耀之事,因此太夫人聽完小兒子的話後,臉上的笑容便越發大了,拉着傅頤恆的手微紅着眼圈笑道:“好,那娘就等着我兒給我再掙一個誥命回來了!”
孔琉玥在一旁看着這副母慈子孝的情形,不由暗想道,太夫人雖然待傅城恆和晉王妃不善,待自己的兩個兒子卻是沒的說,這也難怪,人都是自私的,這世間又有幾個人能做到待繼子女勝過待自己親生兒女的呢?
由近及遠,孔琉玥忽然想到,那天晉王妃曾說過傅城恆第二任妻子蔣夫人當年是因爲私自催產,所以纔回丟了性命的,她不由疑惑起來:按理說其時傅城恆雖然還不是永定侯爺,只是世子,但蔣夫人在府裡也算是除了老太夫人、老侯爺、太夫人和傅城恆之外的第五人了,且她又是其時正名正言順主持中饋的太夫人的孃家侄女兒,就算傅城恆不喜歡她,她畢竟有了身孕,母憑子貴,可以說在府裡橫着走也不過爲過,她爲什麼要冒險催產呢?要知道一個不慎,可是會危及母體和孩子,造成一屍兩命慘案的,而事實也的確證明了她此舉的錯誤,不但她丟了性命,還害得潔華孱弱成那樣兒!
難道是有人不願意看見她順利生下孩子,暗中想要對她不利,被她知道了,所以才鋌而走險,狠心走了那一步險棋?
那那個人會是誰呢?孔琉玥的腦子裡忽然浮現過一個可怕的念頭,她忙將這個念頭強壓在了心裡最深處一個幾不可見的角落。
回到新房,孔琉玥第一件事便是將樑媽媽叫來,低聲將自己的發現說與了她聽,末了吩咐道:“……好生打聽打聽此事,省得將來咱們也不小心重蹈了那樣的覆轍。”
茲事體大,樑媽媽忙斂神應道:“夫人放心,我一定弄清楚此事。”
打發了樑媽媽後,孔琉玥無事可做,於是拿了《天工開物》在手,但許是心情煩躁之故,她看了半天依然一個字都沒能看進去。想來也是,《天工開物》本就枯燥無趣,常人連心情平順時尚且不容易看進去,何況她彼時正煩躁着,自是越發看不進去了!
正鬱悶之際,有小丫鬟進來稟道:“回夫人,外院賬房上的張媽媽求見。”
“讓她進來罷!”孔琉玥回過神來,就想到了之前挑丫鬟時,曾見到過的那個高高孤拐瘦長臉的婦女來,暗想也不知道自己記錯了沒有,還有她來求見自己做什麼?
小丫鬟很快領着一個穿石青色比甲、約莫四十來歲的婦人進來,果然是孔琉玥印象中的那個人。
張媽媽進來後,先對着孔琉玥行了禮,方說起正事來:“……侯爺讓奴婢從賬房撥一千兩給大夫人送來,說是給大夫人禮尚往來時除了官中那一份自用的,以後若再有需要時,只管使個人去與奴婢說一聲便是了。”說着將一個黑漆盒子雙手奉上。
孔琉玥不由有些詫異,傅城恆這是怕她手上緊,又不好意思說,所以才預先讓人把銀子給送了來?看來他對妻子倒是很體貼很有責任感的,不管這責任感是出於對身爲他妻子的女人本身的照顧,還是僅僅出於對‘傅大夫人’的照顧……這樣對妻子有一份幾乎等同於是本能照顧的傅城恆,像是會做出那樣之事的人來嗎?就算他再不喜蔣夫人,畢竟蔣夫人已是他的妻子,她肚裡的孩子更是他的親生骨肉,他怎麼可能那麼狠心?一時間心情變得十分複雜起來。
晚上傅城恆回來家中,便感覺到小妻子待自己雖然一如既往的恭順,但那恭順之中,好像又多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疏離和彆扭。他想問一問緣由的,話到嘴邊又覺得有些拉不下面子來,因只是微蹙眉頭深深看了她一眼,終究什麼都沒說,心裡卻是暗想道,看來明兒一定要讓人將尹淮安給弄出柱國公府,一整日都不讓他回去!
孔琉玥當然知道自己心理上的變化,她知道這很危險,自己不但目前需要靠着眼前的男人,甚至於後半輩子也必須靠着他,她不該放任自己消極的疏離他並把這疏離表現出來的。可自打下午那個可怕的念頭浮過她的腦海之後,她就覺得,她沒法再讓自己違心的對他表現親近,即使是將那個念頭壓在了心裡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角落,即使是一再的強迫自己,她也沒辦法做到不彆扭!
於是各懷心思的夫妻兩個一整晚都很沉默,以致上到老太夫人,下到傅城恆之下的三兄弟及二夫人三夫人,再下到稍後來請安的三位姨娘並新房衆丫鬟婆子們等,都以爲二人是吵架了,自然是幾家歡喜幾家愁,不過,白書藍琴等人發愁卻是無疑的,以致進出服侍時都儘量小心翼翼的不發出任何聲響來。
好容易熬到第二日一早送罷傅城恆早朝,新房衆服侍之人方暗自鬆了一口氣,白書藍琴在服侍孔琉玥更衣梳洗時,因小心翼翼的問道:“夫人可是與侯爺拌嘴了?”
見孔琉玥沒有說話,只當她是默認了,忙都你一言我一語的勸道:“夫人過門才十來日光景兒呢,一時間沒摸清楚侯爺的脾性、惹得侯爺生氣了也是有的,但夫人萬不能就因此而對侯爺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不然到頭來,吃虧的只會是夫人自己。”
話音剛落,謝嬤嬤走了進來,聽得這話兒,忙也勸道:“是啊夫人,等到將來摸清楚了侯爺的脾性,您適當生生小氣兒什麼的,反倒是增添夫妻間情趣的事,但現在您可萬萬不敢這樣,不然惹惱了侯爺,去了三位姨娘那裡,——您是沒見昨晚上三位姨娘請安離開正房時臉上那笑,要知道如今還是新婚期呢,真到了那時,夫人的顏面往哪裡擱?便是下人們,也會因此而輕視夫人的……”
“好了,別說了,我知道了,今兒個不會再這樣了!”不待謝嬤嬤把話說完,孔琉玥已出言微微不耐的打斷了她,道理她如何不知道,她只是一時間轉不過那個彎來罷了,更何況事情還沒個定準,指不定是她猜錯了呢?她已經彆扭了一晚上了,已經足夠了,今晚上自是不會也不敢再繼續彆扭了。
謝嬤嬤見孔琉玥冷下臉來,不敢再說,只得看了白書藍琴一眼,示意她們再多勸勸她來,方滿臉擔憂的退了出去。
餘下白書藍琴見謝嬤嬤尚且觸了孔琉玥的黴頭,自然也是不敢再說,因去取了一件玫瑰紅的窄袖褙子來服侍她穿上,藍琴又麻溜的給她梳好髮髻,戴好了頭面。
見一切都收拾停妥了,孔琉玥將二人打發出淨房,自己一個人對着鏡子裡的自己,調整起情緒來,樑媽媽不是打聽去了嗎,以她的手段,還怕打聽不到當年事情的真相?指不定自己真誤會傅城恆了呢?不管怎麼樣,現在下定論總是爲時尚早,自己可不能因爲猜測便不分青紅皁白先給人定了罪,讓自己好不容易對傅城恆培養起來的一丁點兒好感消失殆盡,不然以後再與他相處起來,難受的還是自己!
孔琉玥在心裡開解了自己一番後,再回到房間裡時,看起來情緒就好得多了,白書藍琴見了,只當她是將她們的話聽進去了,也跟着鬆了一口氣,然後簇擁着她先後去見過老太夫人和太夫人後,坐上了回柱國公府的馬車。
一時到得柱國公府所在的街道,遠遠的早有李橋家的領着幾個婦女飛跑過來,行禮後賠笑道:“大太太讓奴婢們直接迎了孔姑奶奶去二門,大奶奶和幾位姑娘已經在那裡候着姑奶奶了。”
被孔琉玥有意帶了來的瓔珞聞言,因探出頭去,笑着應了一句:“如此就麻煩李媽媽帶路了!”
李橋家的見了瓔珞,自然而然想到了前事,神色便不由有些訕訕然起來。因見瓔珞已不是在府裡時的打扮,身上穿着貴重料子做的衣服,臉上的胭脂自然地在臉頰上暈開,眉宇中有股子喜氣,髻間的簪子更是一看就知絕非凡品……不由又有些忿然起來,這個踩高拜低的小蹄子,怪道不肯嫁進她家,敢情是上趕着想去當侯爺的小老婆呢!
面上還不敢表露出來,還得笑眯眯的在前面帶路。
馬車到得二門外,果見霍氏已領着尹敏言姊妹三個侯在那裡了。
距上次回門不過才短短六七日光景,霍氏看起來又輕減了不少,身上的紅底穿花蝴蝶撒金長裙美則美矣,卻顯得有些過大了,襯得她越顯單薄,很有幾分弱柳扶風的味道;倒是尹敏言仍然一如既往的光鮮亮麗,穿着一看就是新做的衣衫,上面是極嫩的黃色褙子,襯得她的臉越發嬌豔,下系白色八幅羅裙,只在下邊繡上彩蝶穿花的圖樣,腰帶被束的緊緊的,顯出她纖細的腰身,頭上梳着墮馬髻,步搖上的明珠閃閃發亮。她本來長的就美,氣質又出衆,再這麼一打扮,就把後面一看也是精心打扮過的尹慎言尤其是尹謹言給比了下去。
瞧得孔琉玥下車,姑嫂四人忙都迎上前見禮,孔琉玥忙笑着還了禮,道:“都是自家姑嫂姊妹,何必這般生分!”
尹敏言就笑道:“孔妹妹如今是有誥命在身的人了,雖是自家姊妹,這禮卻是該行的。”說話間飛快覷了孔琉玥一眼,但見她穿着以蹙金絲線繡了玉蘭花的玫瑰紅妝花褙子,配了行動間流光溢彩的十二幅月華裙,梳了牡丹髻,只戴了一支足金的六翅大鳳釵,鳳嘴中間銜了一顆水滴狀的血紅寶石,雖則簡單,卻明豔華貴得讓人不敢正視。
再一對比自家大嫂的葳蕤,不由暗自黯然起來,說來說去,都怪大哥太死心眼兒,人都已經嫁過去了,而且看起來過得比他可好多了,他爲什麼一定還要拘泥於過去不肯放開呢?豈不知那過去只有他一個人還記着?不過大嫂也是個沒本事的,論理也不是跟大哥沒有情分,小時候也是一起長過幾年的,除了樣貌略微及不上眼前的人兒外,其他哪點及不上,怎麼就籠絡不住大哥的心呢?
感受到尹敏言投到自己身上的同情目光,霍氏暗自苦笑起來,她自認樣樣都不比孔琉玥差,不,應該說她是樣樣都比她強,爲什麼卻不能像她一樣,活得這般光彩照人呢?
再說尹謹言,連日來因着三房分家之事,尹二太太與尹大太太妯娌之間鬧得很不愉快,她也自然而然跟尹敏言尹慎言疏遠了不少,今日本不欲來的。還是不願親見大房風光、猶在“病中”的尹二太太哄着她,說如今尹老太太眼裡已是隻有大房,她又“病着”,若她再不到尹老太太面前賣個乖兒討個好兒的,只怕以後府裡越發沒了她們母女的立錐之地,她方不情不願打扮了來的。不曾想先是被尹敏言蓋了風頭去,這會兒又被孔琉玥給蓋了去,心裡的不忿便壓不住,表現在了臉上,所幸也沒人多注意她。
惟獨尹慎言是對孔琉玥的歸來,和看見她面色紅潤,看起來過得還不錯的樣子,是感到由衷歡迎和喜悅的!
一行人心思各異的說笑着到得尹老太太的慈恩堂,就見廳裡早已來了不少人,滿屋子珠光寶氣、鶯聲燕語的,好不熱鬧。
瞧得孔琉玥進來,大多數人都站了起來,笑盈盈的跟她打招呼,一副親熱得不得了的樣子,孔琉玥看在眼裡,不由就暗自感慨起“夫榮妻貴”此話果真不假來,哪怕這些人之前再避傅城恆如蛇蠍,再在背地裡說他說永定侯府的嘴,這會子見了她,依然跟永定侯府有多深交情似的。
這些人孔琉玥也有認得的,也有認不得的,於是笑着上前籠統的行了個禮,聽了好些個誇讚她的話後,方被尹老太太拉着坐在了身邊。
尹老太太今兒個穿了一身暗紅色的通袖圓袍,梳了乾淨利落的團髻,再配以一整套華麗耀眼的金頭面,襯得整個人年輕了不少。
她拉了孔琉玥的手,一邊摩挲着,一邊笑道:“你大姐姐昨兒個賞了宮裡時新的貢緞下來,我瞧着有幾匹顏色鮮嫩的正適合你穿。”命一旁侍立的翡翠,“去與你大太太說一聲,讓人把吉嬪娘娘賞下的貢緞送到你孔姑奶奶車上去。”尹納言被皇上賜號‘吉’,入駐了她之前一直住着的西福宮正殿,雖然之前西福宮也以她的位份最高,打理着宮裡的一應瑣事,畢竟不如現下這般名正言順。
翡翠答應着正要去,尹大太太進來了,她今天穿了件大紅色遍地金的通袖襖,梳了高髻,當中插赤金拔絲丹鳳口銜四顆明珠寶結,右戴一枝映紅寶石的大朵,打扮得十分華麗,看起來跟尹老太太一樣,也是年輕了好幾歲,果真應了那句老話“人逢喜事精神爽”。
孔琉玥忙起身見禮:“大舅母……”
早被尹大太太親手攜了起來,拉着她的手便不願放開,笑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真誠,“都是自家娘們兒,實在不必要這般客氣,沒的白生分了。”又道,“回了自個兒家裡,切莫客氣,想什麼吃的玩的,只管告訴我,這嫁了人,就不比早先做姑娘時了,總得事事先敬着翁姑!”
孔琉玥含笑一一應了,樂得當衆陪她上演“母慈女孝”的戲碼,以便將來有什麼需要時,只衝着今兒個這副場景,都要叫尹大太太不好推脫。
又帶着幾分壞心,故意問尹老太太:“怎不見二舅母和三舅母?”
果然就見尹老太太眼裡飛快閃過一抹陰霾,但轉瞬即逝,仍然笑得樂呵呵的說了一句:“你二舅母病了,你三舅母則是因分家之事,連日來瑣事冗雜,抽不開身。”然後又以別話來岔開,好歹將事情混了過去。
倒是一旁有那等說是來恭賀尹家大喜,實則心裡很是醋妒尹家此番因“賣”了個算不得正經親戚的外孫女兒便得到如廝好處的人見狀,或是皺眉或是撇嘴甚至於竊竊私語說起尹大太太的“僞善”來;也有那等見了尹家今日風光的人家暗自後悔,早知道嫁個女兒進永定侯府,便能換來這樣風光,自家當日就不該因爲怕女兒受苦、怕旁人說嘴,而不肯與永定侯府結親的,如今倒好,只能眼睜睜看着尹家風光了!
坐席時,孔琉玥雖然年輕,因一來系一品誥命夫人,位份高;二來系尹老太太有意表示親近,親自攜了她坐首席,她也不好推脫,只得坐了,一頓飯也因在衆目睽睽之下而吃得極不痛快,不過略動了幾筷子也就罷了。
好容易熬到散席,大家移至後花園喝茶看戲。
尹老太太依然親攜了孔琉玥的手坐在最靠前的位子,不由讓她有些不耐煩起來,早知道今兒個就不該來的,既沒能找下機會同尹慎言說話兒,還得面對大家各式各樣的諂媚目光和嘴臉,委實讓人膩煩透了,還不如待在家裡睡覺呢……念頭閃過,她忽然發現,她竟已無形中把永定侯府當成自己的“家”了,一時間心情不由有些複雜。
正怔忡之際,衣角忽然被人輕輕扯了一下,擡頭一看,卻見一個穿豆綠比甲的丫鬟正低眉順眼的給她續茶,不是別個,正是尹慎言兩個大丫鬟之一的亦柳。
孔琉玥不由有些吃驚,又見亦柳趁衆人都看戲看得正入迷之際,飛快衝自己使了個眼色,只當她是奉了尹慎言之命,來請自己去僻靜處說體己話兒的,因衝其微微點了點頭,待其離開一會兒後,便藉口要去淨房,暫時出了花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