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說是飛雁人其實很有做生意的頭腦。”裘千夜說起這句話也很驕傲,“這一年來飛雁一直鼓勵百姓行商,對稅務徵收也很是寬鬆,百姓有膽子賺錢,便有頭腦想賺錢的招數。我就不信,飛雁的百姓會富不過金碧?”
童濯心見他這樣高興,也笑着打趣他:“你這是在誇自己嗎?”
走在前面的那位庭院管家回頭說道:“這要仰賴當今新帝的德政,才讓百姓可以豐衣足食。若是大家吃不飽穿不暖,又哪有閒情逸致來這裡賞花作詩呢?”
“說得好!”裘千夜的臉上更是難掩得意之色。“我們在這裡是不是也要題詩留字纔算是不虛此行?”
“你若想題詩留字……還是先看看房主的意思吧,不要寫得不好辱沒了這一牆的名人真跡。”童濯心衝他做了個鬼臉,露出小女孩兒的嬌憨之態。
那管家呵呵笑道:“我們家主人說過,能來這裡住一下的都是有緣人,詩文字畫儘管留,說不定哪位就是當世才俊,稀世名人,我們小院也可借各位的身家一躍龍門。所以公子和夫人不用擔心,儘管寫就是了。”
童濯心悄悄在裘千夜的耳畔說:“這房主若知道你是誰,該恨不得讓你寫滿一牆吧?”
裘千夜撲哧一笑,黑眸流光溢彩,那抹得意之色在嘴角綻放得更深了。
稍事休息,換了身衣服。裘千夜便急着拉童濯心出門看花。
漫山遍野的桃花花海,似乎無論從哪裡看起都可以,也似是沒個盡頭。
童濯心的目光卻沒有在花海之上,穿過花團錦簇,她看到不遠的前方正有一名少婦抱着兒子,指點着給他看枝頭上的花。那男孩兒大約已經五歲的年紀了,拍着手笑道:“我知道,先生教過的詩裡說:桃紅復含宿雨,柳綠更帶春煙。花落家童未掃,鶯啼山客猶眠。說的就是桃花。”
那少婦含笑點頭:“志兒讀的詩文可以活學活用,先生若知道了一定會很欣慰的。那志兒知不知道杜子美寫過什麼和桃花有關的詩?”
男孩兒想着:“桃花細逐楊花落,黃鳥時兼白鳥飛……”
“對,全詩呢?還背得出來嗎?”
“苑外江頭坐不歸,水精宮殿……”男孩兒一時卡住了,有點尷尬地低着頭。
少婦笑道:“水精宮殿轉霏微。桃花細逐楊花落,黃鳥時兼白鳥飛。縱飲久判人共棄,懶朝真與世相違。”
男孩兒這時候也想起了最後兩句,高高興興地和母親一起背下去:“吏情更覺滄洲遠,老大徒傷未拂衣。”
童濯心感嘆道:“飛雁的女子中一身才氣的也真不少呢。”
裘千夜說道:“當年我母妃帶我來這裡時也讓我背過詩,不過背的是崔護那首《題都城南莊》,我不喜歡那詩,總覺得一股子酸溜溜的味道。”
“怎麼?”童濯心不解。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說的是他去年到某地時看中了一位姑娘。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可是第二年他再來時,那姑娘已經不知去向,只留他在那裡睹物思人。他既然當日心中喜歡,爲何不當面表白?非要等錯失了那姑娘之後再後悔?人世上最不值錢的就是‘後悔’兩字。他自己心裡後悔就罷了,偏要寫下詩文讓後人都知道,人人只知道他多情念舊,卻不說他愚笨。我這一生一世都不要做這樣的人。”
童濯心擡眼看他,他正望着遠處的桃花爛漫,並未與她對視,但她卻隱隱覺得他這番話的背後另有深意。他所說的應該不是崔護,而是他自己。
不願後悔,他是在告訴自己,做人應及時行樂,勿留遺憾嗎?而他們兩人眼前的“遺憾”,與他這一趟的出行亦有關係?
晚上,庭院的管家爲兩人準備了一頓不算豐盛卻很有味道的飯菜:豆腐皮卷青筍尖、木耳拌白菜;清蒸白雞肉、燜燒五花肘。
裘千夜看着寫四碟菜,笑道:“我記得我每日給的食宿銀子也不少,飯菜卻不出挑啊。”
管家也笑着迴應道:“公子可以試吃一下,這幾道菜是我家女主人最愛吃的,依照她的食譜和做法做出來,凡是來這裡吃過的住客都是讚不絕口的。”
“哦?”裘千夜笑看着童濯心,“他都這樣吹噓了,我們也得嚐嚐。只是若是吃完了不覺得有什麼出奇,可是會讓你退飯錢的。”
管家知道他這話有說笑的意思,也就呵呵笑着:“公子先吃吃看,若是真的不喜歡,我去回稟了主人,爲公子重新做幾道,一直到公子滿意爲止。”
“這話我倒是愛聽。”裘千夜拿起筷子,問童濯心:“你最想吃哪道?”
童濯心看了一遍,說:“素菜比葷菜更難做。這豆腐皮卷青筍尖我是沒吃過,對它最有興趣。”她一邊說着,一邊夾起一個豆腐卷。豆腐皮很薄,兩頭露出青筍,從顏色上看,豆腐皮是白色的,青筍是鮮嫩的綠色,很是清爽的感覺。
放入口中一嚼,果然大有文章。這豆腐皮吃在嘴中不僅有一般豆腐的香氣,還有麻油的味道,那青筍似是被用醋醃製過,爽口潤滑,吃下去一個豆腐卷頓覺食慾大開了。
她吃出了興致,又去夾了一塊白雞肉。
原本覺得白白的雞肉很沒有味道,但這雞肉原來也是用調料醃製過的,雖是清蒸,但清蒸雞肉的同時,鍋中用來清蒸它的不是白水,是魚肉和羊肉熬成的湯,魚羊二字爲“鮮”,這麼鮮的湯汁一半淋漓在調過味的雞肉上,一半留作蒸用,鮮味與雞肉的味道混合在一起,這種香味兒彷彿沁入骨髓,是童濯心在飛雁和金碧都不曾吃過的人間美味。
她不禁放下筷子稱讚道:“這兩道菜看似平平無奇,卻內有乾坤,你家夫人必然是個很內秀的女子!”
管家此時才露出幾分驕傲的笑容:“夫人誇獎得沒錯,我家夫人的確才貌兼備,其實不僅是這菜,還有這座庭院的設計,庭院裡的花草樹木,一琴一書,都是夫人親力親爲。”
裘千夜此時正吃着那道五花肘子,聽他這樣說,便問道:“你家夫人看來也是很有才學的。不知道能不能問問她孃家是哪裡?該是什麼大戶人家吧?”
“這個……就不便告知了。”管家的回答很是謹慎。
童濯心又問道:“那你家主人尊姓大名呢?”
管家再笑:“這點也不便告知。”
“竟是這麼神秘?”裘千夜被他的故弄玄虛反而引起興致。等那管家走了,裘千夜小聲說道:“我猜這庭院的主人必然有來頭,所以這管家纔不肯說。”
“你說的來頭是……”
裘千夜眨眨眼:“也許是官。”
“哦?若是官,爲何不願意說?”
“飛雁現在雖然鼓勵百姓廣開思路,賺錢養家,但是對官家行商卻管得較嚴。若是被人告發官員在外經商,有以權謀私之嫌,所以,官員經商多是隱秘的,不敢公開。”
“那有沒有朝中官員經商的事情呢?”
“怎麼可能沒有?”裘千夜一笑:“真讓他們指望朝廷俸祿過活?除非是清廉如水的死心眼兒。朝廷對這種事也就是睜一眼閉一眼,任何一個皇帝都不應該斷了臣子的財路。當然,他要是以權謀私太過明目張膽,弄得天怒人怨不說,還讓朝廷背了黑鍋和虧空,當然就沒有一個皇帝容得下了。”
吃了飯,兩人在庭院中的青竹前一人坐了一個小板凳,肩挨着肩喁喁私語。
這樣無拘無束地坐姿,在這樣一個不需要端起帝王或皇后架子的天地之下,坐在這個並不舒服的小板凳上,他們都覺得好似找回一個十歲的自己。
童濯心許久沒有覺得這樣放鬆和愜意了,靠在他的肩膀上,伸長了雙腿,裙襬散落在地上也不用擔心儀態不夠雍容優雅,會不會被別人側目,讓裘千夜面上無光。
而裘千夜只是和她講些小時候他頑皮的趣事,讓她聽得時而瞪大眼睛,時而忍俊不禁,與他笑作一團,就差滾倒在他的懷裡。
他趁勢將她拉過來,在她脣上一吻。她還有些羞澀,擔心這庭院中的下人和管家們看到,連忙將他推開。恰在此時,庭院的門被敲響,兩個人都是一愣:這時候有人來?
“是宮裡的,還是朝裡的?”童濯心悄悄問道。
裘千夜搖搖頭:“不是朝裡的,他們不知道我到這裡來。”
那就是宮裡的?
管家從後院快步走出,笑着對他們說:“大概是我家女主人過來了。”
哦?那位傳聞中蕙質蘭心的女主人?
院門打開,管家在門口和門外的人點頭哈腰說了幾句話,接過來一個食盒。門外之人作勢要走,裘千夜起身說道:“夫人既然來了,何不見上一面再走?”
門外之人遲疑了一下,說道:“只怕是打擾賢伉儷了。”
“怎麼會?承蒙夫人款待,還未謝過呢。”童濯心也微笑着起身,好奇地伸頭向外張望。
院外的人又猶豫了一陣,邁步走了進來。兩邊人打了一個照面,童濯心恍然大悟:竟是白天在桃花林中所見到的那位少婦。
那少婦看到兩人也愣了一下,笑道:“白天似是與二位貴客有過一面之緣?”
“是啊。”童濯心笑道:“當時見夫人教一位小公子背詩。小公子聰慧非常呢。”
少婦溫婉笑道:“小兒初學背詩不久,所學淺顯又忘東忘西,我這個做孃的總是要時時提醒纔好。讓兩位見笑了。”
她款款走入院裡。院中並未張燈,只有明月之光投在地上,這少婦看起來不是很美,卻頗有風韻,一動一行都似是春風拂柳,嫋嫋婷婷。
待她走近時,無意識地擡起一手理了一下耳鬢的頭髮,露出纖纖玉手,手背上一個形狀奇特的紅色胎印吸引了裘千夜的目光,他微一沉吟,忽然問道:“夫人閨名可是叫‘紅月’?”
那少婦一驚,連忙收回手藏在袖子裡,尷尬地笑道:“公子真是好眼力。”
童濯心詫異於裘千夜竟然認得這少婦,小聲問道:“你認得她?”
“不認得,不過久聞大名。”裘千夜抿着脣角,笑意浮現,“不過這位夫人的丈夫你一定認得……他姓鄭。”
“鄭?”童濯心一怔,在飛雁她只認得一個姓鄭的人,禮部尚書鄭於純。
名叫紅月的少婦更加尷尬:“公子,此地還是不便說我夫家之事,我來只是因爲剛剛親手做了幾道小點心,想贈與二位嘗一嘗。白天在桃花林中曾見過二位風采,如今既然二位是借宿在我家別院,也算是緣分。二位若是住得盡興,那是我的榮幸,若是有任何不快,儘可告知李管家,所有食宿費用一概全免……”
童濯心聽她口風大變,甚是焦慮,似是生怕他們到外面去說鄭於純涉及經商之事,便笑着安撫:“夫人不必焦慮,我們在這裡一切都很稱心如意,夫人才情在院中處處可見,非一般女子可比。鄭大人……聽說也是才德兼修之人,與夫人定是無雙鴛侶,讓人羨慕。”
一般人聽了她這番讚美必然高興雀躍,但這紅月夫人卻依舊神色尷尬,苦笑道:“若說無雙鴛侶,我看賢伉儷纔是,我平生閱人不少,如公子和夫人這樣的神仙眷侶卻是平生第一次見,真是緣分……不打擾二位了,花月良宵,二位必然還有私話要聊,不過月夜賞花更有情趣,二位不應辜負才是。何不踏月賞花呢?”
裘千夜見她要走,也不阻攔,便說道:“夫人建議得是,一會兒我們便出去走走。夫人既然帶着小公子出門,小公子年幼,也不便離開母親太久,就不強留夫人了。”
兩邊人客氣了幾句,這紅月便告辭出門。
童濯心忙不迭地問裘千夜:“你怎麼認出她是鄭夫人的?”
裘千夜笑道:“你還記得金碧教你讀書的方學士有個出身青樓的妻子嗎?”
“嗯,那又如何?”方學士的故事還是她講給裘千夜的。
“咱們這位鄭大人與方學士比,不遑多讓。”
“哦?”童濯心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這位鄭夫人也是出身於……青樓?”
“應該說她原本是畫舫上的歌女,雖然並非絕色,但是據說填詞作詩,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也是飛雁都城裡名噪一時的女子,因其手背上有那個紅色月亮形的胎記而被人稱作‘紅月夫人’。後來她與鄭大人偶然相識,兩人郎情妾意,竟定下白首之盟,鄭大人不顧家人阻撓,爲她贖身。不過因爲她出身低賤,鄭大人當時還有正妻在室,家人不同意讓這位紅月夫人正式過門,鄭大人便在外面爲她另置房屋,算是金屋藏嬌了。前幾年鄭大人的妻子過世,他沒有續絃另娶,這位紅月夫人是他唯一的妾室,又爲他生下一個兒子,鄭家長輩才勉強許她入祖宅。偏偏紅月夫人生性剛強,竟不屑那個名分,仍願意在外面攜子單住……現在看來,她竟是住在這桃花谷了,倒是選得好地方。”
“都說鄭大人不僅是清官,還是個做事一板一眼,不知變通之人,倒沒想到他身上還有這麼多出奇的故事。”童濯心歪着頭笑道:“你回朝後不會難爲這位鄭大人吧?”
“爲什麼要難爲?就爲了他夫人在這裡開了這間私家客棧?這位紅月夫人既然如此剛強,想來也不願意太倚靠夫家的錢力,說不定這小院的租金就是她養活自己的進項,一個如此自食其力的女人,我敬重還來不及,豈能爲難她的男人?”
“但是鄭大人真的就任由妻子兒子在外單住?天倫之樂,又該如何樂享?”童濯心不禁一嘆。
裘千夜笑道:“你又想多了,這是紅月夫人自己的意願,她靠自己的能力撫養兒子,不受夫家的氣,若住到大宅中,不知道要看多少人的嘴臉,聽多少受氣的話,哪有住在外面逍遙自在?我倒覺得,這是她人生最妙的一步好棋。”
童濯心望着他:“你心中真覺得對於一個女人來說,闔家團圓不如自己逍遙重要嗎?”
裘千夜凝視着她:“每個女人想要的不一樣,你看這小院,一磚一瓦都可見主人心力,門外桃花,門內修竹,若非內心恬靜怡然之人,也想不到這樣的風景。”
童濯心道:“但你還記得白天她教兒子所背的詩嗎?小公子背的本是王摩詰的《田園樂》,那本是怡然曠達之詩,但她偏偏要兒子背杜子美的《曲江對酒》,後者詩中則滿是仇怨之情。這難道不是她心中真實心情的映襯嗎?”
說到這裡,她忽然黯然的臉色,起身道:“我先回屋去了。”
裘千夜追上去,一把攬住她的肩膀,柔聲問道:“怎麼好像生氣了?你以爲我是那鄭大人,不顧妻子的心情,任她自囚心門之外卻不自知嗎?”
童濯心一震,顫聲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是……”裘千夜嘆道,“好吧,我此行帶你出來,便是要和你說清這件事。宮中你我總背個虛名,又有那麼多耳目眼睛。如今置身野外別院,我們就是一對最普通的夫妻。夫妻本是同心人,我們有什麼不願說的,今夜一定要說清楚,否則以後怎麼共度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