驛站之內,胡紫衣獨自一人在院中舞劍。劍鋒霍霍,劍光如虹影一般,在院內劃出銀光數條,她整個人包裹在劍光之中,劍舞凌亂,如心,如情。
倏然間,童濯心的呼喚猶如刺破劍陣的一道光:“紫衣!你停下來,我有話說!”
她收了劍,一頭的汗,更有一臉的淚。
童濯心怔住,緩步上前,拉住她的手。她不記得自己見過胡紫衣的淚。在她眼裡的胡紫衣,像個男孩子一樣,總是雄赳赳氣昂昂,無所不能的樣子。而今這淚卻掩飾不住她女兒身裡那份脆弱的情感,再堅強的外表,終有功虧一簣的軟肋。
童濯心咬着脣,掏出自己的手帕幫她擦去眼淚,衝她使了個眼色,“你是爲他哭,就要當着他的面哭纔對,你自己在這裡哭,他也看不見,誰來心疼你?”
胡紫衣睜着大眼睛呆呆地看着她,良久搖頭道:“我不是爲他哭的。”
“難道是爲自己哭?”童濯心拉着她遠離越晨曦的屋門口,小聲道:“千夜都告訴我了。”掌心中胡紫衣的手在這一刻抖了一下,似是要抽回去,但童濯心握得很緊,“我只想問你,你現在是怎麼打算的?”
“打算?”胡紫衣似是想避開這個話題。“我沒有什麼打算。”
“不可能。”童濯心斬釘截鐵地說:“你特意去找千夜詢問真相,已經不在乎將真相的謎底告訴你的敵人了。當然,你也許未曾將千夜當作敵人,但你知道越晨曦一定是這樣想的。你去問千夜之前,都沒有想過越晨曦的立場嗎?”
胡紫衣淡淡回答:“我沒想那麼多。”
“那就現在想想吧。”童濯心將她的手握得生疼。“不過我要先提醒你一件事,關於越晨曦向你求婚,你不可以亂想,胡亂猜忌懷疑他的真心。一個人,在明知自己臨死之前,還要向一個女孩子求婚,他若不是壞到了極點,就是對那女孩子有難以割捨之情。相信我,我是過來人,我真的不會說錯。”
胡紫衣眼波震盪,看她一眼又轉過臉去,嘀咕道:“真不該告訴你。”
童濯心道:“你後悔也晚了。你現在要想的是,原本他幾乎是要死在你面前的,可他現在僥倖活了下來,原本你們沒有未來可言,現在你們又從老天手裡得到了後半生在一起的機會,那你們該怎樣面對這得來不易的幸福。這次刺殺,本來是一次根本不該有的錯誤,他源於某些人的自私和狠毒。如今這錯誤尚未終結,但是能修改這個錯誤的人,不是我,也不是裘千夜,而是你。”
“我?”胡紫衣困惑地看着她,“你以爲我能做什麼?”
“阻止他!”童濯心堅定地說:“眼下他的計謀露出了破綻,裘千夜已經看破,那麼這個消息很快就會傳到褚雁翎和鴻蒙國主的耳朵裡。但這決不是他,或者是金碧想要的結果。他該怎麼辦?他是抱着必死的決心來的!他是否願意活着回金碧去?還是誓死也要完成自己的使命?”
胡紫衣臉上的血色漸漸褪去,牙齒微微發顫,指尖依舊是冰涼的,彷彿所有的熱血都已被人抽盡。
童濯心繼續道:“我可以要求裘千夜絕不爲此事和越晨曦翻臉,也會請褚雁翎和鴻蒙國主去說,將此事的影響壓到最低。但是越晨曦呢?縱然我們所有人都選擇了忍耐,他可以放手嗎?他是那麼執拗的脾氣,他們一家子都對金碧忠誠到底,就連越丞相……還不是最後爲了護駕而殉國?”提到越丞相之死,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如果越晨曦真的相信自己的父親是福皇帝暗中賜死的,竟然還這麼心甘情願的把自己的性命丟在異國的土地上,那他的忠誠和固執,真是八頭牛都拉不回的。
現在,唯一能寄希望的人,就是胡紫衣了……她會是越晨曦的最後一塊軟肋麼?
面對着童濯心這樣熱切的眼神和語言,胡紫衣望着那兩扇微微緊閉的門……越晨曦,她一點也沒有把握能說動他。尤其是當知道了這一切的秘密之後,她曾經那麼自信的心也被擊垮。
童濯心大概不懂她爲何會這樣傷心和絕望,因爲她忽然覺得自己就像是個笑話一樣,當他給予她一點溫柔時,她便欣喜若狂地以爲是上天眷顧,恨不得身心皆付,可是她其實不過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吧?藉以掩飾他被刺的事實。那樁求婚的起因竟是因爲他料定無果的結局。童濯心居然還會說他對她有什麼難以割捨之情。真好笑,若真的是難以割捨,他豈會隨隨便便將自己的性命割捨掉?命都沒有了,還能握得住什麼?
其實她在他眼中,依然是一文不值……
童濯心努力地和她說着,說着,拼命想用自己的手捂暖胡紫衣的手,卻發現無論她怎麼說,她的眼神總是空空蕩蕩的,彷彿魂魄都飛走了似的。不由得連同她的心情都低沉得彷彿被什麼壓着,喘息艱難。
院外忽然快步走進一人,是胡清陽。一眼看到她們兩人站在院子一角,先是一愣,隨後笑道:“二位慢聊,我先去見越大人。”
胡紫衣淡淡問道:“鴻蒙刑部那邊有什麼消息嗎?”
“昨夜抓住一個逃跑的刺客,可惜那人畏罪自殺了,所以線索斷了,還在繼續追查中。”胡清陽說完便舉步進了屋子。
童濯心看着胡紫衣的表情,咬着下脣說:“要不然,我去問他!”
胡紫衣淡淡搖頭:“不必問了。他選擇的路,他自己要這麼走,誰能管得了他?”
“紫衣?”童濯心低呼一聲,胡紫衣已經從她的手中用力抽回了自己的手,冷靜轉身,跟着胡清陽走進那兩扇門,只留給童濯心一個落寞的背影。
童濯心忽然鼻子一酸,墮下淚來。
一輛馬車趁着夜色停靠在鳳陽客棧的門口。這裡是裘千夜如今的住處。客棧內外都有侍衛守護。見到不認識的馬車停在門前,一名侍衛上前說道:“這客棧已經被人包下了,若想住宿或用飯,請另投別處。”
馬車內,有一名五六十歲的男子走出,五官方正,眉宇威嚴,氣勢昂揚,他掃視了一眼客棧的牌子,纔將目光落到那侍衛的身上,淡淡道:“請通報你們陛下,在下特來拜望。”
那侍衛一愣。裘千夜住在這裡的事情應該沒什麼人知道,只有褚雁翎和胡紫衣、越晨曦等人來過幾次,這位中年男子是第一次見,並不相熟,但見對方氣勢不同常人,口氣雖然平淡卻如有高山壓頂之勢,便客氣地問道:“請問是哪位貴客要見?”
那人輕吐一句:“姓褚。”
裘千夜也沒想到,這麼晚了,鴻蒙國主會親自駕臨客棧。見到對方的一剎那,從對方的眼中他沒有看到殺氣和敵意,心中的疑惑化作笑意:“陛下駕臨,千夜未曾遠迎,請陛下見諒。”
“哪裡,是我不請自來,又未曾先遞拜帖,太不講江湖規矩了。”鴻蒙國主竟開了句玩笑,和他以江湖之禮相見。
裘千夜將他邀請上樓內雅間相敘,鴻蒙國主環視了一下屋內,說道:“既然身在市井之內,咱們就以俗世之禮相稱好了,你我都是一國之主,我與你父皇算是平輩論交,便叫你一聲賢侄吧。”
“好啊。這樣聽來親切。”裘千夜笑嘻嘻道:“我便叫陛下一聲‘褚伯父’。”
鴻蒙國主點點頭,“有件事不知道你是否知道,當年,我和你父親有過一面之緣。”
“哦?幾時?在何處?”
“大約十年前,在兩國的邊境,我們曾經秘密相見,不過史書上都未必會有記載。”
裘千夜果然不知道這件事,愣了愣,笑道:“哦?那可真是久遠。”
“那時飛雁和鴻蒙剛剛被金碧逼得簽下供糧協議,我們兩位國主無力相抗,見面是爲了商量私下結盟,聯手對抗之事,可惜,並未談妥。”
“爲何?”
“總是有各自的利益想兼顧,放不下的太多,所以到底未能得到更多。”鴻蒙國主嘆息道:“可惜,錯過了十年光景。倘若那時候肯犧牲一些,各自退讓一步,也許今日就是三國鼎立的局面,而不是金碧一家獨大了。”
“既然知道當年判斷有誤,褚伯父現在是否決定更改對策了?”
鴻蒙國主看着他:“你是聰明人,你認爲我想將雁茴嫁給金碧太子南隱的計劃是不是錯了?”
“不算錯,只是用意太過張揚外露,金碧人肯定不會乖乖就範。”裘千夜實話實說,“不過……伯父這樣做,莫非也是爲了掩人耳目,讓金碧誤以爲伯父是在刻意討好示弱,然後好趁勢韜光養晦,以備他日另做騰雲之勢?”
鴻蒙國主凝視着他,沉默許久,幽幽道:“飛雁有你這樣一位新帝,真是飛雁之福,但不知是不是鄰國之禍?”
裘千夜笑嘻嘻道:“這個道理並不難猜,因爲誰都知道聯姻不是幫助兩國結盟最好的辦法,金碧爲此拖拖拉拉,態度含糊的一直沒有給個明確的答覆,伯父身爲一國之主,上趕着堅持嫁女卻不懼金碧人的冷臉,請恕侄兒冒犯的說一句:就是咱們自己不在乎臉面,也要顧忌一下公主和臣民的臉面吧。所以我相信伯父這樣做,必然是有您的考量。”
他的話其實說得很重,鴻蒙國主苦笑一聲:“我的兒女們加在一起,也未必有你一人懂我的心。”
“他們的立場不同,我不過是個旁觀者。而且他們縱然懂得了,也未必好意思和伯父您說啊。”裘千夜爲對方倒了一杯茶,“不過伯父今日來見我,肯定不是爲了嫁女的事情。應該是昨夜驛站刺客行刺之事……”
鴻蒙國主舉起茶杯,“你這麼喜歡猜人心,那你可以再猜一猜,我親自來見你,是要說什麼?”
裘千夜笑道:“伯父莫非是想詢問我是否有關於刺客的蛛絲馬跡或線索?”
鴻蒙國主的眼睛從端着的茶杯後面打量着他,“若我說不是呢?”
“不是?”裘千夜訝異道:“那……總不會是伯父知道了兇手是誰,所以特意來告訴我的吧?”
鴻蒙國主笑笑:“你就不怕我是來追問你爲何主謀此事?連累我鴻蒙?”
裘千夜一瞬間的沉默相對讓鴻蒙國主笑了:“賢侄不必費心想什麼話來搪塞我。我知道雁茴今日替雁翎給你傳過話了,宮中審案之事,你必然是知道的。”
裘千夜眸光閃爍,一笑道:“原來什麼都瞞不過伯父的眼睛。”
“雁茴總喜歡出宮去玩,我既然要將她嫁給金碧太子,總要派人盯着她的一舉一動,所以她的事情是瞞不過我的,無論是她和周襄的私情,還是她今日喬裝改扮來這裡見你。”
鴻蒙國主語氣平靜,卻說着讓裘千夜都不禁心情一緊的話。原來褚雁翎以爲可以瞞天過海的事情,在鴻蒙國主眼中卻是早已看透的窗紙,一覽無餘。
“身爲一國之主,要操心的事情總是很多,一點都鬆懈不得啊。”鴻蒙國主感慨一聲,“想來賢侄也是一樣的。”
裘千夜尷尬地笑:“是,伯父英明。公主殿下的確給我帶了個消息,因爲雁翎被那刺客冤枉之後,不便出宮見我,怕伯父認定我們是彼此勾結。可身爲老友,他又怕我矇在鼓裡,全無防備……”
“雁翎未免太看輕我了。”鴻蒙國主淡淡道:“他真的以爲我會爲此事質詢你嗎?”
“按理……應該不會。”
鴻蒙國主笑笑:“不知道你說的是哪個理?道理,還是國禮?”
裘千夜也回以一笑:“無論是哪個理,我想伯父都不會來質詢我。”
“因爲我不敢和飛雁挑起事端?”
裘千夜衝他眨眨眼:“因爲伯父聖心默斷,自有睿決。絕不會相信小人挑撥。這樣簡單且破綻百出的伎倆,伯父是不會上當的。”
“多謝賢侄這麼看得起我。”鴻蒙國主哼了一聲,“可惜啊,雁德卻信了。”
“太子信……是因爲太子願意相信他早已認定的事實,而不是相信事情的真相。”
鴻蒙國主一震,盯着他:“你也一定認爲雁翎強過雁德許多。”
“不敢妄自評論兩位皇子的高低,我只是和雁翎比較熟識而已。但太子站在他的立場,難免患得患失,百般猜測,也是情理之中。”
鴻蒙國主淡淡道:“所以你覺得,雁翎是否可能成爲鴻蒙的你?”
裘千夜哈哈笑道:“這要我怎麼回答?我兩位皇兄先後身故,我爲此已經背下不小的罵名了,難道還要雁翎也背一次?陛下一定不希望自己的皇位傳承是被後世詬病和猜忌的。”
“你並沒有回答我的話。”鴻蒙國主笑笑:“我也不爲難你。我來,是因爲我真的有些事要和你談。宮裡人多眼雜,不如外面聊得放心痛快。驛站中的刺殺事件,我知道其實是金碧人搗的鬼,與你和雁翎都無關。”
裘千夜雙眸似是黑色的寶石,璀璨閃亮,“伯父果然英明!”
“其實……這也不難辦到。自從金碧和飛雁兩國要派使者來鴻蒙,我已經暗自叫人準備。從飛雁和金碧使者一住進驛站,便有人一直從旁監視。我想,這件事賢侄是可以理解的。”
裘千夜呵呵笑道:“是……”但他心中卻想:那自己早早來到鴻蒙的事情,是不是鴻蒙國主也早已知道了?因爲薛準曾經到他之前的驛站中向他通報童濯心的事情。
但鴻蒙國主並沒有提起這件事,“我知道驛站中在出事的前一天有幾名金碧人離開,如果只離開一人,還無需注意,但是五人同行,就不得不留意了。我的密探一路跟蹤,發現他們去了城郊的一處小客棧,變裝黑衣人之後才趁夜返回。此事,就非比尋常了。”
裘千夜深吸口氣:“原來陛下那麼早就察覺了不對……真是高瞻遠矚……”
“那也未能阻止住事情的發生。”鴻蒙國主苦笑着搖頭:“我萬萬也想不到這些人換裝回來是爲了行刺自己人的。雁德……不過是湊巧趕上了而已。原本越晨曦的計劃中未必會有他。”
“不,越晨曦的計劃中一定有他,這樣才能達到一石二鳥之計。他事先派人告知太子府說自己身體不適,婉拒了太子的邀約,太子來驛站探望,才‘湊巧’遇到刺客。這貌似巧合,當然絕不是巧合。”
鴻蒙國主沉吟道:“你真的覺得金碧此舉是故意要將我們兩國同時拖下水?”
“否則他們就不能獲得最大的利益。”
許久的無語,鴻蒙國主的雙眉堆皺,眼中都是濃濃的氣憤與無奈。
他本可以預見的一切,卻眼見它們發生。他明明知道真相,卻不能公開聲張。弱國,總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裘千夜看着他,小聲道:“伯父此來,是爲了和我商議如何解決這件事的……太子那邊,當然還要伯父安撫,只是也別寒了雁翎的心。越晨曦那邊的問題遠比太子更嚴重,只怕不會善了。”
“金碧將胡錦旗放在齊漢州的事情,想來賢侄是知道的。”鴻蒙國主再度開口,聲音低沉,“貌似被流放棄用,其實那裡是三國的要隘之地,將他放在那裡,必是爲了後招。我只怕……和越晨曦這次的刺客之事有關。”
“所以伯父這一次一定不要想再左右搖擺,兩邊不得罪了。”裘千夜犀利地一語說破:“對方已經不惜要和您撕破臉,您連自己的顏面都沒法顧全。”
“賢侄是肯定站在我這邊的吧?”鴻蒙國主靜靜地注視着他,“你千里迢迢跑來這裡,也不應該只是爲了看熱鬧。”
裘千夜笑道:“伯父這麼看得起我,侄兒哪敢說瞎話?越晨曦這個人與我是老對手了,我自然想知道他心裡又在算計什麼鬼主意。”
“若易地而處,換作你是我,賢侄現在該做何應對?”
鴻蒙國主虛心求教的低姿態不得不讓裘千夜收斂起略顯輕浮的笑容,正色以對:“該有三件事要做:第一,平息京中朝野之人心躁動;第二,調解太子和三殿下之不和;第三,邊境要早作準備。”
鴻蒙國主悠悠一笑:“果然所見略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