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心思各異、正在躊躇之中,石不語已擺脫了悠白的糾纏,到了二女面前,輕輕伸出雙手,分別握起兩人的柔荑,微微笑道:“兩位小姐,近來過得可好?”
聽得如此微帶調戲的語氣,凝寒不由得輕啐一口,將手輕輕抽出,冷若冰霜的玉頰上,徐徐浮出一抹嫣紅來。須知,石不語往日見她在眼前,總是老老實實的一口一個“師尊”,哪有今日如此隨意自然,或許,這正意味着關係的逐漸轉變……
只不過,另一面的莫愁卻沒有這麼好打發。帶着嫵媚神情的麗人,掩口輕笑,任由石不語握着自己的玉手,身子微轉,擋住了身後衆人的視線,兩根玉指已極爲熟練的掐了上去:“石不語公子,你不打算交代一下某些事麼?”
“……什麼?”忽來的疼痛中,強忍着疼痛的男子一片迷惘,待到順着莫愁的視線望去,才發覺她的注意力,倒有大半放在身後的清荷身上,登時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原來……”露出了一絲戲噱的微笑,石不語咳一聲,朝着清荷使了個眼色。
清荷卻與爹爹早有默契,事實上,在返回登州的路上,這兩位童心未泯的父女,便已商量過要大大的戲弄上一番。見得石不語的眼神,她當即微微一笑,輕移蓮步,徐徐行了過來。
見她走近,莫愁不禁收起了笑容,輕輕鬆開了玉指,遲疑道:“閣下是……”
得到解脫的男子嘿嘿一笑,毫不避諱的搭上了清荷的纖腰,得意道:“這位,便是我此生之中最重要的女人……”
此言一出,凝寒面色登時微微一變,莫愁更是徹底失去血色,身形晃了幾晃,勉強立在原地。以她的靈心慧質,自然明白,所謂“此生最重要的女人”,在很多時候,便等同妻子。
“你……你……再說一次?”沉默良久,莫愁方纔輕抖着櫻脣,顫聲問道。
然而,已經不需要答案了。輕輕依偎在男子胸口的少女,已用自己的甜蜜笑容,做了一個絕好的回答。只不過,連當事人自己都未曾瞭解的是,她的笑容中,雖有三分故弄玄虛的演戲意味,但剩下的七分,卻真的是因了那一句“此生最重要的女人”。
“好!很好!”寂靜之中,莫愁忽的一聲冷笑,連連道了三個好字,眼眶中卻已隱隱閃動着粼粼波光,“原來,我只是一個……”
石不語微微一怔,隱隱覺得有些玩得過火了,連忙解釋道:“莫愁,你有點誤會,事實上……”
“爲什麼!”莫愁尖嘯一聲,兩行清淚,終於沿着紫氣升騰的玉頰流淌而下,“爲什麼會這樣……阿吉走了,我以爲,我已經沒有幸福了!但是,爲何又要讓我遇到你?好吧!我承認,那是上天的註定,那麼,爲何到了今天,你又要騙我一次?”
她的聲音,到了最後,已然變成了咆哮,與往日從不失形象的樣子一比,難免有些可笑。只是,此刻在場的衆人,聞得此一番自白,卻都是一聲長嘆,默默低下了頭去,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來。
石不語注視着眼前的女子,心中充滿了愕然,還有那麼一絲難以言述的複雜情緒。驚愕的一部分,是因爲原本只想嬉鬧一番的惡作劇,居然會演變到了如此難以收拾的地步;而另一部分,則是一向半信半疑的男子,於這一刻突然發覺——在莫愁那無法辨別真假的嫵媚下,原來,真的已對自己,有了那麼深深的眷戀……
便在此時,只聽得一聲怒吼,單知雄忽的從人羣中衝了出來,一把將石不語舉在空中,咆哮道:“你這混蛋!老單我算是看走眼了!當初我念在兄弟之義,這才割捨下對莫愁小姐的愛慕,想不到,到頭來,傷她心的,卻是你這個負心漢子!”
說罷,他已舉着斗大的拳頭,便欲重重來上一擊,只是拳風剛剛掀起,早已被人扯住,轉頭望去,卻見方纔那絕美的少女已死死拉住自己的手臂,不住哀求道:“單叔叔,你誤會了,爹爹他不是……”
“什麼是不是……”任是單二如何滿腔怒火,聽得這黃鶯出谷般的柔聲,也不由得一軟,只是下一刻,他忽的陷入了石化之中,喃喃道:“你方纔說什麼……叔叔?爹爹?”
“單叔叔,我是荷兒啊!”見他如此神情,清荷知道已有了效果,當下甜甜一笑,扳着對方的手腕道,“你快放開我爹爹,不然,我便把你房中私藏的莫愁阿姨的塑像都……”
“使不得,小祖宗!”話音未落,單二已一把扔下石不語,兩隻巨掌捂上了清荷的小嘴,面色燥得一片通紅。
“你……你真是荷兒?”莫愁正是傷心欲絕之時,聞得此言,倒也一怔,淚眼朦朧中,的確隱約可以從面前的少女身上,看出自己最寵愛的小妮子的痕跡來。
“莫愁阿姨,你說呢?”清荷嬉嬉一笑,露出往日的神情來,忽的又吐了吐香舌道,“對了,你此時沒有給我糖糕吃,可不能埋怨我不喚你做‘孃親’哦!”
“你、你這小妮子!”被人揭了短,方纔還淚眼朦朧的夜叉女,登時滿面暈紅,手足無措起來,全無了半分平日臨危不亂的風度。再看周圍諸女,皆是神情古怪,互相對望了一眼,想必,以糖糕來收買清荷達到某種目的的,恐怕不僅僅是莫愁一人吧……
“喵喵的!我說清荷怎的老有蛀牙,原來……原來……”被人扔在地上不顧的石不語,到得此時才爬起身來,拍着身上的塵土,興師問罪道。
“怎麼,又不只有我一人給她……”莫愁美目一瞟,便欲反擊,忽的想起方纔自己那一番羞人的話兒,登時連玉頸都紅了,忙不迭的轉身離去。
石不語卻是心知肚明,若是此時讓她走了,只怕日後修復起關係來,便是走上許多彎路,當下發動遁千里,身形一晃,已擋住去路,莫愁低頭行去,堪堪撞入他的懷中,隨即便被一雙手臂輕輕鎖在其中。
“放開……”當着衆人的面如此親密,心如鹿跳的女子自然奮起掙扎,只是,往日輕輕一推便能將幾名狀漢摔得踉蹌睥睨的她,此刻卻彷彿中了迷藥一般,便連揮舞的拳頭也變得有氣無力起來。
羣豪立於岸邊,癡癡望着纏一處的兩人,過了半晌,也不知是誰人帶頭,忽的放聲大笑起來,更有幾位粗鄙的,竟是吹起口哨、鼓起掌來,惟恐天下不亂。
夕陽之下,水鳥飛舞,正是歸巢之時,而遊弋數月的石不語諸人,也終於返回了自己的家園……
相會已畢,喜劇與悲劇也都已上演過,衆人在碼頭附近歇息了一夜,次日便一起起程,返回安陽。路途之中,石不語便抽空將清荷異變之事細細講與衆人知道。諸女聞聽之後,皆是驚奇不已,又紛紛嘆息那位妖族的先皇果然頗有才略,竟連如此偷天換日的法子也想得出來。
清荷雖然從未真正見過孃親,但聽得衆人提起,也是有些安然神傷,好在她跟隨凝寒、莫愁兩人多時,心中隱隱早已將對方看做了親生母親一般,倒也不覺得孤獨無依。
諸女也不以爲異,雖然清荷容貌已是十五六歲,卻依舊將她當作七八歲的小孩子來看待,寵愛照顧依舊如同往日,清荷也不避諱,依舊是個小孩兒心性,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到得後來,連石不語亦看不下去莫愁喂着清荷喝水的舉動,大笑喝止,這才避免了滑稽一幕的繼續發生。
另一面,通過與秦暮、徐世績幾人的閒談,石不語也大致得知了這數月之間中原的局勢。自那日楊林敗歸之後,隋軍雖又有幾方節度使前來征討,卻哪裡是如狼似虎般的三十九盟友的對手,每每一交戰,便被周軍輕易斬殺幾員大將,而後便是三千火犀的當先衝陣……
反反覆覆折騰幾次後,楊廣那廝也長了記性,不再白白派人來送死,只一心等待宇文君集擊敗高麗族之後,再行討伐濱海。無奈高麗族中戰士,雖然實力不濟,卻如狗皮膏藥一般,見得宇文君集大軍到來,便即化整爲零,作鳥獸散,一旦大軍返師,他們便又集結人馬,重新殺入楚境騷擾,因瞭如此,宇文君集也只得耐住性子與他們周旋到底,如今還駐紮在楚境邊界上,怕是沒有個兩三年工夫,是騰不出手來收拾濱海了。
至於討伐其餘幾路反王的節度使,卻也不約而同的落了個與李道宗相同的命運……
程樑王李執昆,建川王吳可玄、定陽王沈達、金提王張衍,這四大反王,卻的確不愧與濱海王程行烈並稱“天下五魁”,麾下端的也有不少精兵猛將謀臣,更於隱隱中得到神通宗士的相助。楊廣派遣出的幾路人馬,不是被其殺得大敗而還,便是遇上堅壁清野的抵抗之策,無奈偃旗息鼓而回。
更令人詫異的是,率着五萬大軍進討金提王張衍的楚將王弼成,不知怎的,竟在陣前倒戈,歸順了張衍,倒讓天下豪傑大笑一場,大大削弱了楊廣的面子。不過,經此一役,佔據了西南幾府的金提王張衍,因了實力未曾損耗,又得了五萬精兵,實力大增,一時隱隱有與濱海王程行烈分庭抗禮之勢。
總而言之,經了這一番鏖戰,天下大勢也隱隱已定了下來,各路反王的割據之地,約已佔了中原三分之一的地盤,楚庭雖統治着遼闊的疆土,也仍坐擁着六十餘萬精兵,卻已沒有足夠的把握,能夠將諸路反王一網打盡。況且,在楚庭的勢力範圍中,也還存在着如李淵、羅藝等名義上份屬楚臣暗中卻有反叛之心的節度使……
“因此,我料定今後數年之中,楚庭與反王之間必然不會有什麼大的動作!”在歸還安陽的路途中,被羣豪擁裹在其中的軍師徐世績,環顧衆人,如此總結道。
“那麼,我等亦正好藉此良機修養生息,以待他日與楊廣小兒決一雌雄。”秦瓊撫着背後雙鐗,淡淡笑道。
“不錯!不錯!”行烈不知何時已將頭上王冕抓了下來,放在手中扇風,大笑道,“到時候,咱家便去聯合各路反王,先把那廝滅了,好爲天下百姓出口惡氣。”
“聯合麼?”石不語微微一笑,對上了同樣神情的徐世績,“名利當前,只怕,當初爲救民於倒懸的豪傑們,漸漸也會……”
斜陽之中,這一路人馬,踏着山間的小路,漸行漸遠了。金烏的餘輝,靜靜的潑灑在大地上,將山水都罩上了一層淡淡的紅暈,若干年後,或許這眼前的江山仍是如此景色,只不過,將其染紅的,卻不僅僅是陽光與晚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