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會有這麼好的事情!由於樂山和重慶沒有直達車,我提着小小的行囊跟他們上車時,興奮得頭昏眼花,差點掉到路邊的土坑裡。車上有四位南開學長,所以很“安全”。原是打算在午夜前開到成都。第二天直駛重慶。誰知開出九十里左右到眉山郊外車子就拋錨了,全車的工程“專家”也修不好,只好分批找店過夜。
我和八位男生待在一間最好的旅舍,其實是一家大茶館,裡間有一些牀鋪,給公路上經常拋錨的行旅過夜。冬天的夜晚,沒有路燈,屋子大而深,有一股陰森森的寒冷。老闆安排我住在他們夫妻的外間,剛要收拾牀鋪時。突然外面傳來呼喊說,“來了,來了,快收拾起!”
他驚慌地告訴我們,最近年關難過,山裡有些股匪夜裡出來到處搶劫,已經來過幾次了,給點錢大約可以應付應付,但是這個女學生可不大方便,怎麼辦呢?
老闆娘急中生智,從櫃檯下面拖出一個很大的、古色古香的長方形木櫃對我說,“你就藏在我們的錢櫃吧…”叫我立刻進去躺平,蓋上巨大的木蓋,再請一位矮胖的學長打開鋪蓋睡在上面。——我們那時的青年人皆營養不夠,大多數都瘦,所以我記得他,他性情開朗,也很英俊。
幸好錢櫃把手下面各有一孔,我躺在裡面不致窒息。外面呼喊槽雜的聲音,桌椅推翻的聲音令我恐懼得心臟幾乎停止跳動,來不及想睡在棺材裡的恐怖。終於漸漸靜了下來,聽得出關上木大門沉重的聲音,那位餘學長掀開錢櫃的蓋子說,“過去了,可以出來了。”
我出來的時候,發現所有躺着的同學頭下都有幾本書。因爲他們知道四川強盜都不搶書,“書”、“輸”同音,而且據說四川文風鼎盛,即使盜匪也尊敬讀書人。
他們之中有人一年多前曾和我同船由重慶到樂山,看我從長江哭到眠江,這一晚遇到這麼可怕的事,居然沒哭,還問他們有沒有受傷,頗感驚訝。實際上,我成年後,在遇到危險或受到威脅時是不哭的。
第二天天亮即開車,不經成都,採近路,直開重慶,有人去沙坪壩,可帶我到家門。車子駛出眉山縣界的時候我頭腦才清楚,眉山,眉山…這不是蘇東坡的故鄉嗎!不就是他悼亡詞《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的眉山!昨天晚上,在那樣戲劇性的情境,我曾落腳在蘇東坡詩詞中鄉愁所繫之鄉,但全然不知是否是明月夜,更夢不到短松岡,連三蘇祠堂都無緣一瞥。那時也想,既在岷峨區域上學,再去不難。在當年,這其實是很難的事,年經女子想望旅行都是奢侈的。
意外地回家度了一個寒假,真是福分啊!父母關切,幼妹逗趣,每天豐衣足食,睡在溫暖的厚褥子上,常是充滿着感恩之心。這是我在父母家中過的最後一個年,再能團聚已是到臺灣之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