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八年六月,日本關東軍在南滿鐵路皇姑屯站炸死了張作霖,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日軍一夜之間佔據了瀋陽,造成中國近代史上最沉痛的“九一八事變”。對於我那自以爲苦盡甘來的母親,這是青天霹靂,剛剛揮別的那個充滿孤寂回憶的冰雪大地,成了一個回不去的故鄉,鍾愛她的父母將難於重見了。
對於我父親,這一天似乎是遲早會到來的;自他五歲看到日俄戰爭的炮彈落在我家後山之後,自從郭鬆齡爲改變東北命運而戰、兵敗後被曝屍瀋陽廣場之後,雄踞東北的張作霖被炸死之後,他的兒子張學良匆促繼承霸權,既無能力又無魄力保護偌大的疆域,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東北成爲一片幾乎茫然無主的土地。故鄉斷送在“家天下”的無知之手。令人何等悲憤!
日本人從世紀初修南滿鐵路貫穿東北半壁江山,已處心積慮等候這一天三十年了。日本關東軍自九一八之後控制了所有對外訊息,鐵路、公路、電訊全都切斷。但是從瀋陽到黑龍江,他們一路受到地方自衛力量的抵抗,一年後才全部佔領。至一九三四年,成立滿洲國,做爲一九四○年“大東亞共榮圈”起點,準備對中國展開全面侵略。這漫長的一年,張學良在哪裡?縱橫天下的奉軍而今安在?
一夜之間,中國好似在睡夢中被砍掉了腳的巨人,突然驚醒,全國遊行,呼喊口號“打倒日本帝國主義!誓死復土!”但喊聲只有自己聽見。那時的世界仍在殖民地時代,有制裁力的強國幾乎全是殖民國家(英國殖民的印度到一九四七年才得以獨立,法國的安南在一九四五年才以越南之名獨立,她們都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數千萬亡魂所換得的)。當時的國際聯盟爲九一八事變曾組成一個“李頓調查團”,然而毫無成果,世界上從無真正公理。
九一八事變後一年中,我父思量再三,思考實際工作的種種可能。自從他加入中央政府工作二年來,聯絡、佈置在東北的工作人員多是教育界人士,瀋陽淪陷後已全撤到北平,成立了流亡辦事處;有些人也到了南京報告故鄉局勢,呼籲中央有效援助吉林和黑龍江省內風起雲涌的義勇軍。張少帥繼承的奉軍精華已在他聲稱“不抵抗”的情況下撤入關內,地方上不甘坐待淪亡的人,有槍即起。稍大聲望的稱爲義勇軍抗日。
無數青少年不願受日本教育,紛紛逃到平津;有的投靠親友,有的流落各方。那時的中央對東北局勢既無認識亦無對策,我父親知道唯一能做的只有自己回北方去,深入虎穴,瞭解實況。這是東北人稱爲“挾着腦袋幹”的孤注一擲。
他先辭掉中央工作,在極端秘密中(只有陳立夫一人知道)由上海乘船,用赴德經商的趙姓商人護照到日本神戶換船轉往俄國海參崴,乘兩天一班的火車經綏芬河到哈爾濱去。到哈爾濱,住進一家白俄人開的旅館,找到了仍在變局中苦撐的吉林同志徐箴(電話局局長,勝利後出任遼寧省主席,一九四九年初撤退來臺時,由上海搭太平輪,全家在船難中沉沒於臺灣海峽)、臧啓芳(地畝局局長)和周天放(教育局局長)等秘密工作同志,得以詳知九一八後家鄉抗日行動近況。遼寧幾乎全部被日人佔領,只有荊可獨、許俊哲和石堅(字墨堂,抗戰末期,被日本人逮捕,判處死刑,他手下大將,年輕的律師樑肅戎被判十五年監禁,勝利時幸獲自由,撤退來臺灣另有一番奮鬥)等人以文官身分掩護髮展義勇軍工作。
吉林方面,在日本佔領之前活動最有力的是韓清淪和蓋文華,他們策畫當地東北軍與民間武力結合成爲聲勢浩大的義勇軍,抵擋日人北進,在長春血戰一月後終於被日人佔領,蓋文華與八位同志被捕,砍下的頭顱掛在城樓上。
齊世英從哈爾濱出發,經由王賓章、宇章五兄弟負責的最北據點——黑龍江臨時省會海倫,去會見當時聲勢最盛的義勇軍首領馬占山和蘇炳文等人,瞭解到他們彈藥缺乏,裝備與糧食補給已朝不保夕的情形;張家軍隊剩下的已停止抵抗,中央又遠在數千裡之外,交通已切斷,義勇軍只有赤手空拳、滿腔熱血和刺骨的朔風,無法阻擋日本關東軍。大局既已無望,他此行唯一的成就,是勸服他們不要投降,武力不能爲敵所用,亦不可妄作犧牲,盡一切能力安頓義民回鄉,留住潛伏呼應的愛國之念。日人在一九三二年佔領黑龍江後,他協助安排馬占山與蘇炳文進關,在南京、上海受到民族英雄式的接待與歡迎,對日後全國抗日的民心有很大的鼓舞作用。
直接到東北工作既已不可能,他將敵後工作做了聯繫的安排後回到南京。蔣委員長對他說,政府在上海成立東北協會,從此由他負責中央與東北地下抗日工作的聯繫,以及東北進關人員的安頓事宜。作長久的打算,決不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