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另一個工作是徵詢、閱讀所有相關的重要的審查意見書。那時國立編譯館的權責是編審國小、國中、高中教科書和大學叢書,委託編譯館出版的學術用書和館內自行編纂的書也在被審查之列。基本上以“政治正確性”與“專業正確性”爲原則。由此我看到了當時及往後也成爲各科系權威學者的審查意見書,幾乎全是親筆手稿。在複印機普遍使用之前,將爭議性強烈的審查意見交給原著者,唯一的方式是由館員抄寫,纔可以“保護”審查人,不致因同行認得手稿筆跡而引起爭端。如今想象那些“落後”到原始的文書工作,頗有啼笑皆非的感覺。在閱讀審查意見中,我對臺灣學術界,甚至各校師資,有深一層的認識。各種領域的爭論,雖頗爲嚴苛,但大多數是認真可敬。至今我仍記得中文系幾篇派系分明的審查意見,讓我們難以處理。也仍記得有些“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審查文章,令人感動。師大英語系湯廷池教授,開會不停發言,他的審查意見往往長達十餘頁,用極小的字手寫,讀來感到他精力無窮,但他的確是真正關心,對應用語言學理論與批評方面的建議相當中肯,所以雖然態度嚴峻。堅持己見,仍是可敬的學者風格。另一位是臺大中文系張亨教授,原是國文教科書執編小組成員,他傾全力蒐集可能用上的資料,篩選讀物,盡心致力,極爲投入。然因對編審委員會的意見無法協調,憤而離去,是我在教科書編寫工作上的一件憾事。
我在編譯館除了負責教科書,對不同領域的經典著作同時進行編譯計劃。我清清楚楚地記得爲“大學用書”出版的第一本書《西洋哲學辭典》,項退結教授帶着編譯計劃和部份初稿來到這間屋子,坐在這張桌子前的情景。他說明根據布魯格(W.BrUgger)"PhilisopphischesWorterbUCh德文中譯,刪去過多的宗教辭語,凡是經過修改的條文,都註明項退結(Hang英文署名。在那個出版不易的年代,我當時確知這樣的書就是一個國家出版者,一個歸屬教育部的國立編譯館(NationlInstituteforCompilationandtranslation)值得做的事。這本重要而巨大的參考書,一九七六年出版以來仍是相當實用的。
我親自邀集增訂(updating《經濟學名詞》,將一九四一年國立編譯館編訂公佈的三千六百二十五則中文名詞,增爲四千一百五十六則,一九七七年由臺北正中書局出版,因應世界經濟三十多年變遷的新時代。將近一年的工作時間,幾乎每週參與編訂會議的學者,有施建生、於宗先、田長模、侯家駒、陳昭南、陳超塵、華嚴、楊必立等經濟學教授,由施建生先生擔任主任委員。每次開會。認真斟酌定稿,卻總是笑語盈盈。據年輕學者說,那是經濟學界少有的盛會,留下的是珍貴成果。
在翻譯英美名著方面,我自認最有價值的,一本是侯健翻譯《柏拉圖理想國》(一九八0年聯經出版),一本是張平男翻譯奧爾巴哈《模擬:西洋文學中現實的呈現》(一九八0年幼獅文化出版)。
侯健先生是我那一代外文系出身之中,中英文皆有深厚根柢的人,專長中西文學比較批評。《柏拉圖理想國》不僅是哲學與文學批評,也是文學創造,是西方分析哲學相知識論的淵源。高友工教授在中譯序稱讚侯健的中譯本完整而且詳加註釋,“文字流暢而忠實,通俗而典雅,是件值得大書特書的文化史上大事。”我與侯教授在臺大同事多年。常在各種聚會聽他用濃重的山東腔發言,如高序所言:“能倚馬萬言,文不加點,聽衆往往有無法完全領會的苦處了……因爲他的思路敏捷,而學識過人,他的旁徵博引如同天馬行空。”侯教授一生辛勞,未及退休即早逝,盛年譯出此書,不枉此生。
張平男先生翻譯《模擬》時,是以嚴謹慎重、如履薄冰的態度全力以赴。正如此書副標題:“西洋文學中現實的呈現”所示,它是語言學、文體學、思想史與社會學,可說是精細學問、藝術格調、歷史想象及當代意識多方面極爲成功的結合。一九四六年德文本出版後,一直以各種文字譯本作文學課程的必修讀物。書申所用語文多達七種,譯者虛心求教,得以解決,此書之出版實有重大意義。
社會科學方面,最大的計劃是編纂“現代化叢書”。我邀集中央研究院的楊國樞、文崇一、李亦園先生主持編纂“現代化叢書”,希望將世界關於現代化的理論介紹到臺灣。既要推行現代化,就得對“現代化”的意義有基本的瞭解,這實在是一件很困難、很重要、很龐大的工作。這個計劃很大,當年也只有國立編譯館可以推行。
曾經邀集許多相關學者共同擬定出書計劃,可惜出版的書不多,但總是做了一些,包
括:《當代社會問題》、《開放與封閉的心理》、《現代化:抗拒與變遷》、《寂寞的追尋:美國文化瀕臨斷裂邊緣》、《邁向現代化》。這五本書總名爲“現代化叢書”,都由國立編譯館主編,四年間陸續出版。這段時間也是我在文學界之外,與文化界最大的連繫。
我記得《當代社會問題》和《開放與封閉的心理》要出版時,特別邀請楊國樞先生寫篇總序,楊先生用兩個星期的時間寫了一萬字的序。序文寫到“現代化”是對過去舊社會的一種挑戰,從清朝鴉片戰爭以來,中國就因各種原因積弱到民國,現在我們開始做現代化工作,一定要用新觀念克服積弱的原因。使臺灣經濟起飛。因爲王天民館長已經離職,換了印刷事務起家的熊先舉館長,也是原來的教科書組主任。新館長看了之後,說楊國樞一直不是很忠黨愛國,覺得這篇序文把中國舊社會說得好像一文不值。我說現在已不是抗俄時代。熊館長說,“我不跟你辯論國策,我不能接受,換個人寫。”我說:“他專爲這兩本書而寫,我不能退稿。”他說:“我不能接受,反正不能印。”他非常堅持。我知道“現代化叢書”已經做不下去了。
後來翻閱出版的“現代化叢書”,楊先生那篇序文果然未被採用,新館長反對就是因爲楊國樞是“自由派”。我對楊國樞說明了這件事,未定的計劃等於風流雲散一樣,楊國樞序文事件,是我最後的防線,我不願意再退讓。這不是一篇序的問題,是我爲了學術理念與尊嚴作去留決定的時候。我此時不走,更待何時?我下定決心離開國立編譯館。
當時臺灣社會科學的理論知識很少,我們擬定文化叢書的書單非常輝煌,可以幫助新思想有系統地深入紮根。但是新館長接任後,文化叢書已無法有所作爲了。所謂“三日京兆”,中國官場的新人新政意義大約就是沒有延續性,沒人關心紮根的未來。我辭職之後,所有建立的出書計劃,都被一掃而空了。
離開編譯館之後,我唯一具體牽掛的是寄望甚高的馬克吐溫(MarkTwain,1835-1910)長篇小說中譯本全集,當時已交稿的有四本:翁廷樞翻譯《乞丐王子》(一九七八年黎明文化事業公司出版)、蕭廉任翻譯《古國幻遊記》(一九七八年黎明文化事業公司出版)、丁貞婉翻譯《密西西比河上的歲月》(一九八0年國立編譯館出版,茂昌圖書有限公司印行)、林耀褥翻譯《浪跡西陸》二九年國立編譯館印行)。譯者和校訂者都是臺灣最早出國研究美國文學而最可靠翔實的譯筆。多年來,我一直推動西方代表性作家作品能有完整的中譯,讓國人看到不同文化的真貌與深度,這方面日本的翻譯成就令人佩服。我們處處看到、聽到中文著作,言談中膚淺地引用馬克吐溫的幽默,美國這位十九世紀的幽默大師可說是無人不曉,但有多少人知道那“幽默”裡面蘊含多深的辛酸與批評,諷勸新興的美國文化建立自信與自己的風格。我離開之前曾一再拜託館裡承辦書稿印刷的單位,把這套書交由同一家出版社,不要分散標售。但是,它們和其他的書一樣,交稿之後,銀貨兩訖,除非有人有權追蹤,否則就是落入圖書室某一個陰暗的角落,不見天日。例如林耀褸精心中譯的《浪跡西陣》,從未上市。它們成了我多年痛惜的,念念不忘的“馬克吐溫孤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