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於一九二四年元宵節,在家鄉遼寧,這時經常是攝氏零下二、三十甚至四十度的天氣。我母親在懷孕期間生病,所以我是個先天不足的嬰兒。出生後體弱多病,快滿週歲時,有一天發燒,高燒不退,氣若游絲,馬上就要斷氣的樣子。我母親坐在東北引用竈火餘溫的炕上,抱着我不肯放。一位來家裡過節的親戚對她說:“這個ㄚ頭已經死了,差不多沒氣了,你抱着她幹什麼?把她放開吧!”我母親就是不放,一直哭。那時已過了午夜,我祖母說:“好,叫一個長工,騎馬到鎮上,找個能騎馬的大夫,看能不能救回這ㄚ頭的命?”這個長工到了大概是十華里外的鎮上,居然找到一位醫生,能騎馬,也肯在零下二、三十度的深夜到我們村莊裡來。他進了莊院,我這條命就揀回來了。母親抱着不肯鬆手的死孩子,變成一個活孩子,一生充滿了生命力。
在那個時代,初生嬰兒的死亡率據統計是百分之四十左右,我那樣的生命很像風中的一盞小油燈,母親的呵護,還有命中這些“貴人”圍成燈罩似地爲它擋風,使它不致熄滅。
不久,這位醫生又到我們村莊來醫病。母親抱我去看他,說:“這孩子是您救回來的,她爸爸在德國唸書,還沒有給她取名字,您給她取個名字,紀念這個緣分吧!”這位醫生爲我取名“邦媛”,在我生命之初,給了我雙重的祝福。
我長大後知道此名源出《詩經》〈君子偕老〉:“子之清揚,揚且之顏也。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前幾年有位讀者寄給我一頁影印自宋朝范成大《明湖文集》的文章,居然有一段:“齊邦媛,賢德女子……。”我竟然與數百年前的賢德女子同名同姓,何等榮幸又惶恐!在新世界的家庭與事業間掙扎奮鬥半生的我,時常想起山村故鄉的那位醫生,真希望他知道,我曾努力,不辜負他在那個女子命如草芥的時代所給我的慷慨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