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初中三年最快樂的記憶是童子軍訓練。戰時的少年比較勇敢,因爲是真正的天真,愛國更絕不落後。
那年重慶被炸得最兇的一次大火後,我們選了一隊童子軍代表走路進城去共赴國難。走了大半程,只見士兵從未熄的火中擡出無數焦黑屍體由軍隊運出城,指揮者間帶隊老師:“這些娃兒(四川話)來做什麼?趕快帶他們回去!”
我們站在路邊拚命哭,一面唱:“我們,我們是中華民族的少年兵,年紀雖小,
志氣高……”據說回校後,老師被記了大過。但是那一具具焦黑的屍體,綿延十里,是我半生的噩夢。
我至今仍記得有次到歌樂山麓去練旗語的情形。我認真地傳遞敵情,覺得自己有用得不得了。又因爲童子軍必須日行一善,每次經沙坪壩鎮上回家的路上,總希望能幫助路旁需要救助的人。但那時的沙坪壩已有中央大學、重慶大學、南開中學等師生數萬人,已是有名的文化鎮,輪不到童子軍去日行一善,頗令我們感到無用武之地。初三開學不久,有外國貴賓來訪,南開是首站,我和另一個同學被派去大門口站崗。那時我剛升爲小隊長。童軍服(即制服)肩上釘了一卷繩子之類的標示,紮上鮮
明的紫白二色南開領巾,手持童軍棍,自以爲是在做很重要的事。那天,恰好張大飛由重慶丟我家——他已開始飛驅逐機與日機作戰,經過南開門口,到家後對我母親說,“我剛纔看到邦媛在校門口站崗,她的胳臂和童子軍棍一樣粗。”
我聽了不以爲意,所有的人都說我太瘦,我反而說胖的人俗氣。那時的我,對外表美醜毫無自覺。剪個男發,從不照鏡子,甚至對男女有別的種種也很不注意。我的堂姐保岡恰好相反,人長得漂亮,在中山中學讀高二,據說是校花。暑假回家。整天照鏡子,很看不上我的不修邊幅,對我說:“你的童年怎麼這麼長?”
整個初中時期確實似童年的延長,但從小到處轉學的我,從此進入穩定的成長期,在南開優良的讀書風氣中,得師長之春風化雨,打下了一生讀書爲人的基礎。
那年開學前,媽媽在鎮上給我訂做了幾件淺藍的和陰丹士林布(洗一輩子也不褪色,到臺灣後幾乎沒看到過)的制服長衫,因爲我要上高中了,不能再穿童軍服了。
有一天早上我穿了一件淺藍短祖的制服,從家門口小坡走上田梗,走那種長滿了草的窄田梗需要靈活的平衡,兩旁的稻用在大雨後積滿了水,在一低頭之際,我看到了稻田水裡一個女孩的倒影,那是穿了長衫的我啊!我正伸着雙手保持平衡,滿臉的快樂與專注。頭上的天那麼高,那麼藍,變化不已的白雲飛馳過去。十六歲的我,第一次在天地之間,照了那麼大的鏡子。
烽火燒得熾熱,炸彈聲伴着我們的讀書聲。不跑警報的時候,埋首用功;跑警報時,課本仍然帶着,準備明天的考試。在這種環境長大的孩子,跟今天在幸福環境成長的孩子比起來。較具憂患意識,懂事得早,心靈卻也衰老得快一些。在那麼艱難的環境,我們每天吃得不好,穿得不好,晚上被臭蟲咬,白天要跑警報,連有月亮的夜裡也不放過。正因如此,剩下的一點時間就變得無比珍貴,老師說:“不好好做人,就會被淘汰。”就像不好好躲起來就會被炸死那樣地戒慎恐懼。每天早上升旗典禮,老師們總會說些鼓勵的話,南開給我們的這種“敲打的教育”,深深影響我們。在戰火延燒的歲月,師長們連手守護這一方學習的淨土,堅毅、勤勉,把我們從稚氣孩童拉拔成懂事少年,在惡劣的環境裡端正地成長,就像張伯苓校長說過:“你不戴校徽出去,也要讓人看出你是南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