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樣的早晨,春寒無風的時候,他會帶我到河邊坐“划子”(平底渡船)過大渡河或岷江。到對岸最美的堤壩走走,四野景色全在腳下。右邊是峨嵋山起伏的輪廓,左邊是樂山大佛烏尤寺和緩緩綿延的山麓。這是我在此仙境的最後一個三月,那種壯觀美景豈止是雜花生樹、羣鶯亂飛可以描繪!而我卻是第一次得以近觀又永遠失去。我手裡握着那已冷了的烤番薯和小麻餅,很佩服地聽他講音樂。才知道音樂也可以用“講”的!我們在堤岸上上下下地走着,總會碰到鄉下的小茶館,粗木桌,竹椅子。熱花茶,有如天堂。這時他會問我,“你的‘小貓餅’呢?”只有在笑他的江浙國語時,我比較有自信。
遊行學潮自此未曾停過,我也幾乎每週會“碰”到他由自塔街那一端走過來,漸漸也有些期待吧。
在那兩個月裡,他帶着我走遍了近郊河岸,去了幾次我最愛的楠木林,坐了羨慕許久而未坐過的鄉村茶館,吃了無數的“小貓餅”。除了談音樂,我們也談《聖經》:那時我參加了查經班,受洗前後更殷切地希望深入瞭解教義。至今記得他坐在堤岸上講四幅音之不同,《詩篇》爲何不易直接譜曲,在茶館木桌上用茶水畫出《啓示錄》中七印封緘的層次。清談的口氣。明快的刻畫,跳動式的外析,當然和查經班不同。他所說的是他生長在傳教佈道家庭的基礎知識,而我渴於學習,是個很好的聽衆。也許在我傾聽之際,他也紓解了一種思家之苦?
復活節前數日,團契辦了山中自然崇拜之旅。午餐之後衆人自由活動,他悄聲說,“我帶你到林中聽鳥叫。”走不多遠,到一林中空地,四周大樹環繞,鳥聲不多,一片寂靜。
我們在一棵大樹樁上坐下。他開始輕聲吹口哨,原有的鳥聲全停,他繼續吹口哨,突然四周樹上衆鳥齊鳴,如同問答,各有曲調。似乎有一座懸掛在空中的舞臺,各種我不知道名字的樂器,在試音、定調,總不能合奏,卻瞭亮如千百隻雲雀、夜鶯,在四月的蔚藍天空,各自競說生命的不朽隨生命而來的友情、愛情,受苦和救贖……如上帝啓發我,在這四月正午的林中空地,遇到了我願意喊萬歲的天籟。
冬初至春末的百餘日中,我們走遍了半日來回可遊之地,凡是年輕雙腳所能達到之處,小雨亦擋不住(那時最好的油布雨衣,也是很重的),粗糙的油紙傘下仍然興致勃勃。對於他,對於我,這些郊遊都是最初與最後認識樂山美景的機會。他剛來插班兩年,這個暑假就要畢業回上海,我也將隨校去武漢,都盼望順長江而下的時候,經過巨麗的長江三峽。
在這麼多的同遊時日,別人不會相信,我自己也多年末得其解,即是我們從未談情說愛。在所有的時代,這種“理智”很難令人信服,最主要的原因,我想是我幼稚的誠實傷害了他強烈的自尊心。
在我們最初的郊遊中,他有時會問我查經班的功課,我即將心中最大的困惑說給他聽。我說我不懂爲什麼上帝要那麼殘酷地考驗喬布,奪走他的兒女、家業,使他全身長滿毒瘡。坐在爐灰中。拿瓦片刮身體,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俞君的回答和我後來遇到所有的回答一樣,是必須瞭解,整部《喬布記》是試探、懷疑和堅守信心的故事,重點是在喬布與朋友的辯論後。耶和華從旋風中回答說,“我立大地根基的時候,你在哪裡呢?……你能向雲彩揚起聲來,使傾盆的雨遮蓋你嗎?……”喬布因穩住信心,得見新的兒孫,直到四代,又活了一百四十年。滿足而死。但這個原典的答案在當時和以後多年都不能說服我。
他問我。你這麼憤憤不平是爲什麼呢?我告訴他,張大飛自十四歲至二十六歲悲苦、短暫但是虔誠的一生,至死未見救贖。(或許他自有救贖?)他又問我。你爲何在他死後受洗?我說希望能以自己信奉體驗基督教義,瞭解我自幼所見的各種悲苦,當年堅持投考哲學系也是爲了尋求人生的意義。我這番述志中,有一個明顯的思念對象。他後來告訴我,他無法與一個死去的英雄人物“競爭”。他連真正的戰爭都沒有看到過,自覺因沒有“壯志凌雲”而比不上那種男子氣概。在我那種年紀,作此告白,犯了“交淺不可言深”的大忌,自己並不知道,而最初也以爲與他僅只友誼而已,大家在樂山都只剩一學期了。接着各自天南地北,並不曾想到後果。
所以他和我談音樂、談《聖經》,談一些小說和電影,不談個人感覺,不談愛情。上下堤岸時牽我護我,風大的時候,把我的手拉起,放在他大衣口袋裡握着,但是他從不說一個愛字。
五月我們都忙着考試,他畢業班更早考,電機系和外文系都是功課重的,全校提前考大考,以便各自復員。文廟的辦公室全在裝箱,公文、檔案,學生的學業資料全都要去裝船。
六月初圖書館也空了,宿舍多已半空,曾經在轟炸、飢餓、戰爭逼近的威脅中絃歌不輟的武漢大學,師生、家屬數千人將從這座美麗的山城消失。我也收拾了三年的行李,小小的一個箱子,裡面最可愛的一個盒子是張大飛到美國科羅拉多州受訓期滿回重慶帶給我的禮物,藍色有拉鍊的小皮盒子,裝了小瓶的胭脂、口紅和兩條繡花手帕。這些東西在戰時很少人看過,放在潮溼的牀下箱子裡,也只是無人時拿出來摸摸看,又放回去,小心地蓋好。我的棉被、枕頭都已贈人,只留下離家時向母親要來的深藍繡花被面,一直帶在身邊。數年後有一天在溫州街臺大單身宿舍,在太陽下打開小箱子收拾自己所有的“財產”,華麗的緞面和繡花上全是發白的斑點,都是一九四三年冬天在武大宿舍上鋪矇頭哭的眼淚,那是在半睡半醒之際,年輕豐沛的眼淚斑痕啊!
這一年夏天。魯巧珍也由經濟系畢業了,她比我早幾班船回重慶,找工作常須面試。我新的室友唐靜淵也畢業走了,巧珍便在上船前到我屋裡住了一晚,聯牀夜話,講了整整一晚的話。
這一年來,我們生活中都有一些感情的債。她當然有許多愛慕者,其中有一位南開校友陳緒祖,淳樸有禮,是少數祖籍樂山的同學,常有人用樂山土話氣他。在我們小圈子,他稱她“小魚日”。他那默默看着她的眼神令我們全很感動。卻幫不上忙。有一次,他來邀我與小魚日到他家吃午飯。我們都是第一次到他那被前進同學罵爲地方惡勢力的祖居,那座落在岷江對岸的房子,比我在宜賓看到的老宅更大更講究。臨江一排落地窗是一九三九年轟炸後新裝的,滿屋子的字畫文物。父母說一口濃重的嘉定話,卻是很雅緻的人。飯後在庭前欄杆看到的江山氣勢,真是我們住在宿舍所不能想見的。陳緒祖對我們說,當初父母在重慶大轟炸時疏散還鄉,回來發現這裡園林之雅是外面沒有的。人生有很多活法,就安心留下來。巧珍與他自始無緣。此後大約也沒有人生交會的可能,但是我有時會在塵世喧擾中想到他們那種可羨的活法。當權之後,他們可能逃不了迫害吧。可悲的中國人,常常不能選擇自己的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