硃砂方纔乃是迷迷糊糊地睡得着了,卻哪裡聽到這位教書跟念催眠咒般的李太傅在講什麼?這會子瞧着黑着一張臉的李太傅站在自己的面前,瞪着眼珠子嚴厲地盯着自己,不覺有些心虛起來。
想來,這李太傅着實是個梗瓜,虧得他先頭那麼稱讚自己的書法,這會子卻說拉下這張臉就拉下來了,真真兒地讓人對他的冷臉無語。
“這個……“硃砂張了張口,卻着實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
“李大人,我可否代硃砂回答?”澈玉笑意盈盈地像個十足的三好學生,李太傅回過頭去,面色稍稍地和緩了點,微微點了點頭。
“方纔李大人乃是在講《詩經》中《周頌》的一首詩《豐年》,”澈玉這死妮子擺明了在存心氣硃砂,她得意洋洋地瞧了硃砂一眼,道,“豐年多黍多稌,亦有高廩,萬億及秭。爲酒爲醴,烝畀祖妣,以洽百禮,降福孔皆。”
喊,硃砂不屑地悄悄撇了撇嘴,不過就是背句詩罷了,看哪天本公主給你展示下我的過人絕技。
“不錯,”李太傅點點頭,雙後在背後合攏,佝僂着身子慢慢走向澈玉,“那麼,請澈玉郡主解釋一下這詩的含義如何?”
“這首詩,乃是描繪出一幅在豐收的日子裡,人們興高采烈而又隆盛地祭祀先人,希望他們賜給更多的福分的精彩場面。”澈玉得意洋洋地回答道。
“很好,很好!”李太傅連連點頭,不無欣慰地說道:“澈玉郡主果然勤奮好學,無妄王后娘娘對您的一番栽培!”
澈玉遭到了表揚,喜得一張臉都散發出欣喜光彩,卻不巧偏偏在這時候傳來了極不協調的聲響。
“呼……”
細細微微的呼嚕之聲雖然聽起來不大,卻足以令當前的場面尷尬。那李太傅頓時暴跳如雷,猛地朝着這聲音的發源地瞧過去,但見那澄玉郡主竟也趴在桌案上睡着了。
硃砂禁不住“哧”地笑出聲來,心想自己好歹還用手扶着腦袋假裝自己是在聽課,而這澄玉也委實太大膽了些,就這樣趴着桌子睡着了,還打起呼嚕來了。
“反了,反了!”這瘦老頭兒氣得用戒尺在桌案之上一通狠敲,唬得那澄玉郡主霍然站起身來,慌里慌張地四處瞧着。
“殿下建此書孰,乃是爲了皇子及諸國戚都能一沾殿下的福澤,飽讀詩書而成才,可是卻偏偏有人不視得殿下的這番心意!怎地就褻瀆了皇恩,褻瀆了聖人!”硃砂瞠目結舌地瞧着這位猛揮着戒尺的李太傅,心想抓狂二字也不過如此,只是不知道這位看似瘦弱可欺的小老頭兒哪來的這麼大爆發力,把個桌子都要敲得碎了。而澄玉則緊緊捂住了耳朵,臉上是實難忍受這嗓音的表情。
“硃砂公主、澄玉郡主,你們二位要多向澈玉郡主學習,學習勤奮和上進!”李太傅再次猛敲了敲桌案,道,“硃砂郡主,老夫罰你替澈玉郡主的筆洗換上清水,澄玉郡主,你替老夫換!”
替這澈玉的筆洗換水?
硃砂心裡一陣膩歪,她擡眼瞧了瞧那澈玉桌案之上的青瓷筆洗,道:“李大人,人家澈玉郡主的筆洗乾淨着呢。”
她原是想下一句跟着:“要不換個別的懲罰罷。”然而卻見那澈玉拿起放在筆架上的毛筆在那筆洗裡涮了涮,澄清的水立刻暈染上了大股的墨黑。
“現在髒了。”澈玉笑得小人得志。
硃砂瞪着澈玉郡主半晌,然後大步走上前去,猛地一伸手,竟將那澈玉唬了一跳,整個人身體向後傾,就差沒有跳起來了。
硃砂卻嫣然一笑,捧起了澈玉郡主桌上的筆洗,笑意盈盈地轉過身朝着門口走去。
澈玉望着硃砂婷婷嫋嫋離去的背影,恨得憤然抓過了桌上的宣紙,團得皺在手中。
澄玉尚且還沒有完全睡醒般,揉了揉眼睛。想來這妞子也是被罰慣了的,也不氣也不惱,便要朝着李太傅的桌案走去。澈玉卻一把拉住了澄玉。
澄玉奇怪地轉過頭來,卻見澈玉的臉上洋溢着古怪的笑意,似乎更有深意。
李太傅這老頭兒方纔敲桌子桌得狠了些,使得他這薄弱的身子骨兒超負荷般劇烈地咳了起來。身邊的小太監急忙奔過來又是端茶又是拍背的,忙得不亦樂乎。這澈玉則眯了眯笑眼,無聲地轉頭看向窗外。
敞開的窗子外面,站着個身着低品衣裳的小太監。接收到澈玉傳遞過來的信息,他的臉上露出一抹了然笑意,只微微地一點頭,便攸地轉身離開了,無聲無息。
澄玉驚訝地張大了嘴巴。
似乎已經漸漸地步入了盛夏,外面的陽光耀眼得緊,硃砂擡起頭,忽然有一種眩暈的感覺。想來是睡眠不足的原因罷……硃砂將那筆洗捧得緊了些,走向了後院。後院有一個小小的清泉,乃是白石特地命人將御花園處的泉水引至了此處,又以精巧的假山做爲點綴,婉若山間清泉般緩緩流淌下來,蜿蜒成細細的小溪,滋潤着菁菁的草地。而這清泉之旁則有專門盛放墨水的木桶。
硃砂瞧了瞧這袖珍的清泉,又瞧了瞧那木桶,恍惚間憶起了從前。
曾經父王赤木爲了培養硃砂的書法,特別命人在御書房的後院裡放置上了一口大缸。這大缸比硃砂的個子高出一頭之多,赤木負手站在硃砂的面前,笑着對她說道:“小朱砂,若你每日能夠將這一口大缸的水全部換得乾淨,字便練成了。”
那時候還年幼的硃砂瞧了瞧這口大缸,又瞧了瞧父王赤木,眨着一雙大眼問道:“若是練得成了,便不再需要練了麼?”
父王赤木點頭。
“好吧。”硃砂只得點頭。身爲大商郡主紅菱的女兒,卻對舞蹈音律一點也不感興趣,這不得不說是件很稀罕的事情。然而先前父王赤木便說過,縱然不通曉音律,也要至少在琴棋書畫之中擇其三而舍一。既然在其一不能擅長,便只能在其二中下些工夫了。硃砂練不來那些淑女名媛們所寫的楹花小楷,更練不來那些束手束腳的碑文之體,卻獨獨喜愛有着自己獨特風格的豪放草書。明明是這麼個靈秀的可人兒,卻寫得這樣的一手游龍之體,這多多少少令赤木哭笑不得。但且不論這字體到底是不是符合傳統意義上郡主應有的溫婉賢淑,但終究是令人驚慕的書法,連這個號稱武昭國書法大家的蕨桑都驚歎不已。
硃砂慢慢的長大,那口大缸在慢慢的變矮,後來,一口大缸變成兩口,然後三口,緊接着又是四口。到了最後,有不少貴族大臣都爭着搶着的請求硃砂題字。當看着硃砂醼滿了墨汁提筆揮毫的模樣,赤木的臉上便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硃砂的脣邊綻出一縷苦澀的笑意,慢慢地走到了那木桶邊。
因爲白石有令,在皇子孰裡絕然不允許有過多之人服侍,更何況方纔那李太傅已然有令要硃砂親自去換筆洗之水,所以便沒有任何的小太監前來幫忙。硃砂將墨水倒在那桶中,看着只有淺淺一寸墨水的桶底,不由得輕輕嘆息。思及在武昭國,每每都是香兒替硃砂前去換水的,這香兒唯恐硃砂練不完這一大缸水,每每換水之時便要悄悄地多沷掉了好幾次缸裡的水。致使明明每天要練兩個時辰的字只一個半時辰便練好了,令赤木大爲驚訝。後來這事東窗四發,被赤木勒令香兒不允許踏入御書房半步,使得香兒難過了好幾天。不過,這也沒有辦法,人都道知女莫若父,素來崇倡勤儉治國的赤木除了任武昭國第一才子蕨桑來任硃砂的老師,其他的事情都是他自己親力親爲。香兒的這點小把戲,就算是蕨桑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不去管她,又如何能夠騙得了赤木的法眼?
那一幕溫馨的記憶就在眼前,彷彿清晰如昨天剛剛發生的事情。然而當回憶漸漸散去,現實呈現眼前,卻早已然世過境遷,再也回不去了。
輕輕嘆息一聲,硃砂便走到了這條小溪的邊兒上。縱然這澈玉是個讓人頂討厭的傢伙,但畢竟這精美的筆洗是沒有罪過的,硃砂瞧着這漂亮的青瓷筆洗,知道這定然又是一件價值不菲之物。
硃砂細細地衝洗了一下這筆洗,然後盛上了水。然而就在這時,硃砂突然之間感覺到背後有一絲異樣。經常會跟隨着父王赤木打獵的硃砂自然曉得這股子異樣的預兆,那是危險與殺意的來臨。她迅速地轉過頭,卻忽覺腳被什麼東西重重地擊了一下,重心失衡,卻是連驚呼也來不及地跌入了那小溪之中。
溪水並不深,卻足以令硃砂渾身溼得徹底。索性那青瓷筆洗掉落在草地之上,骨碌着滾遠了,然而她的驚叫之聲卻使得那皇子孰之中的人都跑到了窗邊朝着這邊望過來。
“啊喲,天都熱到要跳到溪水裡游泳的地步了?”澈玉嗤笑着說道。
澄玉的臉上也綻出了笑意,捂着嘴巴,瞧着硃砂掙扎着站起身來,渾身溼透。
“來人,快來人,去救公主殿下!”這懲罰歸懲罰,皇親國戚也畢竟是皇親國戚,若是出了半分的事情可都是李太傅吃不了兜着走的。可憐這小瘦老頭兒,才被氣得咳嗽不止,這會子卻又被唬得臉色蒼白,急忙擺手喊人去救硃砂。
救什麼救!
硃砂伸手抹了把臉上的溪水,拎着溼漉漉的裙子慢慢地走向岸邊。不過是條洗筆的小溪水,難道還能難得過本宮嗎?本宮既然能上天(爬樹),就自然能夠入水(游泳)!
這邊早有小太監急急忙忙地跑了過來,想要去扶硃砂,卻不妨一個冷冷的聲音怒喝道:“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