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清醒過來的時候,自己已經摔坐在地上,駿馬就在他的身邊,有些不耐煩地打着響鼻。
而在白石的面前,一羣人已經將自己團團圍住。
玄色的獵裝凸顯着男性健壯的身材,腰間佩戴的五彩帶上面是精緻的刺繡,白石也有這樣一條,現在還在他的牀頭。在璞玉的族羣裡,每個女人都會用整個成年到待嫁的歲月去繡這樣一條腰帶,送給自己將來的夫婿。
而他們手中那明晃晃的彎刀則是父親在兒子成年到成親之間的那段時間中準備的,等到他們成親的當天送給他們,讓他們好好地保護自己的女人。璞玉部族的長老也曾經送給白石一把,可白石未能承託重負好好保護璞玉,反倒被楚雲用那把刀來親手殺了璞玉。
一件一件幾乎被掩藏在塵埃桎梏中的物什勾起了白石的傷心,然而當他將目光漸漸上移,落在了這羣人臉上的面具之上時,白石的身子不住顫抖如風中落葉。
在他們臉上的,是猙獰萬分的鬼頭面具,是懲罰族人時,祭司和勇士臉上會帶着的面具。白石就曾經看到過他們處罰一個不忠於妻子的丈夫——在那個尊崇女權的部族中,女子的地位遠遠高於男人,連族長都是由女性在擔任,璞玉就是放棄了族長繼承人的身份跟着白石遠走他鄉的——在白石爲了追求璞玉而逗留在部族中時,可是眼睜睜地看着祭司將那個丈夫的肉一塊一塊剖下來的,祭司甚至在他活生生的時候割掉了他的命根立在了祭祀場上。
白石的腦袋瞬間混亂了,恐懼,悔意,在他的心中,五味雜陳。
更多充斥着白石的是疑問,他們爲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要知道,當年瑤族全族都被楚雲毒害殘殺,連老弱婦孺都沒被放過,嗷嗷待哺的嬰兒也死在了殘酷的刀光之下,那麼現在冒出來的是誰?亡靈?
透過他們的面具,白石能看到他們那充滿血的目光,此刻正含着濃濃殺意盯着白石,將他千刀萬剮也不解心頭之恨,的確就如同地府的陰兵。
是吧,是報應的時候來了吧?在這本該緊張的時刻,白石卻不由自主苦笑出聲。當年的慘案雖然不是自己親手所爲,但他卻在旁視若無睹,他不是無罪的,他犯下的罪過,甚至比楚雲還要嚴重。
他無能,懦弱,連自己所愛的女人都保護不了,看着她死在別人刀下,這樣的罪過,就算讓白石一死都不足以息亡靈的仇恨。
也許明天,大商的王死在圍場之事就會傳遍天下,不知道會有多少人痛哭流淚,又有多少人快意大笑。
白石不會抵抗,也沒辦法抵抗,卸下王的光環,他只是個平常人。聽起來那樣渺小,可是隻有白石才知道,這些年裡他曾經後悔過多少次,如果沒有這個光環,他明明可以得到更多快樂。
當年,年少輕狂的白石爲了這個王位,不惜勾結莊家作爲自己的靠山,爲了鞏固自己和莊家的關係而娶了那個自己根本不愛的女人,與莊家一同謀權篡位,以卑鄙的手段登上王座,然後大殺八方,奠定了自己王的位置。
女人通過駕馭一個男人來謀得天下,男人則通過謀得天下來駕馭更多的女人。然而得意忘形的白石卻忘了這個天下根本不是他自己的,他的王座並不是他一個人奠基而成,下面由莊家萬千白骨拼積,之於他白石來說,那王座本身就是搖搖欲墜的。可他卻在美色之前忘記了這一切,過度地寵愛璞玉,終於引來了莊家女兒楚雲王后的嫉妒之心。
“璞玉,還有你的王座和性命,你選擇哪個?”當年,楚雲就是這樣冰冷卻又愛恨交織地質問他的。在那一瞬間,白石曾想過,願意放棄一切去選擇那個讓自己癡狂的女人,可是,命運不是稚童的遊戲,不是泥沙堆起來的城堡,隨隨便便就可以推翻重來。
他無路可退,他無從選擇,連他的生命和王座也都是楚雲的。
白石被楚雲囚禁了整整七天,第七天,他聽到了一聲悠長的歌聲,像是啼血杜鵑墜落前最後的歌聲。他不顧一切地衝出去,遍體鱗傷,卻只看到了璞玉和族人的屍體。
現在,所有該來的報應都來了,白石閉上眼睛,靜靜等待着刀鋒從自己喉頭擦過的一刻。
白石始終沒有聽到喉嚨被劃破後血液噴濺的聲音,他就這樣直勾勾地倒下暈過去了。
面前的“瑤族人”冷眼看着白石,爲首的年輕人摘掉了臉上的面具,冷笑一聲。
面具讓白隱的臉有些不舒服,他不喜歡那種悶熱的感覺,但是,爲了自己的父王,他全都忍了。
“王爺,”藏藍跟在身邊,“王怎麼辦?”
白隱環視四周,“要變天了,看來是要下雨。”
“就讓王在這裡?”
“恐怕要看侍衛的心情。”
藏藍點點頭,“那王還是早些回宮,免得淋雨傷了身子。”
白隱沒吭聲,將手中的面具丟給藏藍,讚賞地看着空中盤旋的獵鷹,“回去有賞。”
“謝王爺。”
藏藍說着衝身後其他“瑤族人”擺擺手,讓他們先退下。
鑽進無人的密徑,白隱在馬上得意地大搖大擺,藏藍緊隨其後,“王爺這一招實在妙絕!讓藏藍訓鷹的時候藏藍可都一點兒都沒想到呢。”
“你若是覺得無趣,大可拍拍勝雪的屁股。”
藏藍滿臉堆笑,“王爺這一招一出,王誤了出征的時機,派了別人去前線,就不必擔心了。那硃砂公主若是知道了,必然……”
這話還沒說到一半兒,白隱咳嗽了一聲,“年歲大了的太監通常絮絮叨叨地多話,聽說宮裡又一批太監被趕出去了。藏藍,你多大年紀了?”
“藏藍不敢多嘴了。”
藏藍聰明,說句話立刻就懂,白隱對這點很是滿意。他現在不想考慮其他沒用的事情,比如說硃砂。
他人想求本王幫忙,還要看本王的心情,讓你區區一個藥人一而再再而三擺佈本王左右,是不是太過分了?既然你信你那玩能夠的澤哥哥,你便信去罷,總有一天本王會讓你知道,到底誰纔是這個世界上的救世主。
白隱嘴裡叼着片樹葉吹着呼哨,玩得正得意,剛來到城門口,便看到城牆偏僻的角落裡站着一個人,那身板兒挺拔頎長,身上青袍翩飛,一看便知是討女人喜歡的類型。白隱樂了,策馬衝着那人影便去。
“開始覺得冰藍無趣了?”白隱衝着那人的背影打趣,“到這兒來裝一根嫩蔥,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
聽到白隱的聲音,青雲轉過身來,看着白隱的眼神遠沒有白隱那麼輕鬆,“端王爺這是出城遠郊?好興致。”
“你,莫不是覺得本王不做事,心裡不滿了?”
青雲抿着嘴脣,銀質面具落上了夕陽餘暉,閃着柔和的光,“不敢。”
白隱懶洋洋地靠在馬背上,吐掉了嘴邊的葉子,葉片翩翩揚揚,落在白隱的腳邊,“沒什麼,你若覺得無趣,也可去遠郊。不過,恐怕你要去的地方遠了一些。”
“哪裡?”
“武昭。”
青雲的瞳孔稍稍放大了一些,現在也只能通過他的眼神來猜測他的表情了,“當真要在這個時候去武昭?”
“前走三後走四是沒錯,但是,”白隱懶洋洋的語調突然變得正經了一點,“說不定哪一次日落之後便不會再升起來,不相信的事情也並非永遠不會發生。我們沒有太多時間,機會只有一次。”
“可若是讓冰藍在這個時候得知……”
白隱胸有成竹地擺手,“冰藍這段時日見不到你的。”
看白隱這樣子,似是將所有棋路都已經準備好,青雲思索了片刻點點頭,“我知道了。什麼時候啓程?”
“明日,到時候你便知道了。不要來找我,免得冰藍那發了春的貓亂叫。”
青雲瞭解他的意思,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最重要的就是避人耳目,“那麼,你要說的都說完了?”
白隱玩着自己的手指頭,又恢復了那心不在焉的樣子,“差不多了……對了,”青雲剛轉身,白隱突然將他叫住,臉上那玩味的笑意在青雲背後格外放肆,懶洋洋地玩味道:“到武昭之後記得替我提親哦。”
本來已經擡腳準備走的青雲又停下腳步,側着身子凝視白隱,“你當真?”
“好像是吧。你記得做就好。”
青雲的嘴脣微微開啓,似乎是有話要說,可那厚重雙脣蠕動片刻卻終是欲言又止。頎長的身影看起來近乎消瘦,在夕陽之中緩緩消失。
白隱伸了個懶腰,饒有趣味地打量着那消瘦的背影。
“王爺當真打算向武昭提親?”
“你信不信?”
藏藍抿嘴淺笑,“藏藍腦子笨,猜不到這等事情。”
“那你猜青雲信不信?”
藏藍沒有說話,跟着白隱的目光看向青雲離開的地方,沉吟半晌之後恍然大悟,“王爺這招高明……”
白隱豎起手指做了個噤聲的動作,連他白隱自己都不知道是真是假的事情,讓他怎麼回答?
“噓……”
臉上得意的笑容在漸漸陰沉的光線下更加邪魅,那修長的手指也愈發好看,不遠處的裊裊炊煙給白隱的臉上增加了一層迷霧般的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