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雲錦耐心等待。
終於,“……在這兒……找到了。”樑泊雨從櫃子裡爬出來,一手夾着個竹編小箱,一手理了理被櫃子裡的衣物刮亂的頭髮。
祝雲錦看完樑崢父親的信,臉色變了變,“呃……”
“怎麼了?”樑泊雨坐下來,感覺頭頂飄來一塊烏雲。
“令尊發怒了。”
樑泊雨想了想,“因爲我沒跟家裡打聲招呼,就跟着燕王起兵了?”
“他說不明白您最近在想什麼,竟做些讓人難以理解的事。又什麼都不跟他說,音信全無。還說……”
“什麼?”
“說大人要是太忙,不願意管家裡的閒事,以後可以不用回去了。他權當沒……沒……”
“生過我這個兒子?”
祝雲錦點頭,“是這個意思。”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樑泊雨感覺到了“父親大人”的威嚴和魄力,把信紙拿回來,“嘩啦嘩啦”地翻了兩翻,一紙的疏可跑馬密不透風,要多瀟灑有多瀟灑,就是他這個冒牌兒子看不懂。不知是不是字如其人?
“大人要怎麼回覆?”祝雲錦轉動着腦袋,沒見樑泊雨準備筆墨紙硯。
“算了,不用回了。反正很快就要啓程回大寧,父親不久就會得到消息的。我還是等着當面跟他解釋的好。”樑泊雨把信放到一旁,拍了拍手邊的竹編小箱,“橦華以前給人代寫書信時,有沒有寫過那種無字的密信?”
祝雲錦笑了,“所謂密信,當然是不能給人看的,哪裡有找人代寫的道理?”
“也對。”樑泊雨點點頭又小聲嘀咕,“怎麼辦呢?”
“大人有機密的東西要看?”祝雲錦在樑泊雨手下的箱子上看了一眼。
樑泊雨未置可否。
之前剛離開北平時,因爲惦念着箱子裡的東西,他曾問過餘信。得知樑崢平時弄這些的時候,都是一個人在鼓搗。餘信只是在旁邊伺候着給打過水、點過燈,所以他也不清楚這一張張看不見內容的紙該怎麼弄出字來。
知道自己有問題的,扳着指頭數數就那麼幾個人。樑泊雨本想回來試探一下卞青之後,找機會問問他。可沒想到剛覺得他可以信賴,一眨眼的功夫,人就被夏天搞不見了。
現在只剩下個祝雲錦,但他表面看着上比誰都聽話,樑泊雨卻老也沒辦法猜透他心思。所以事到臨頭,樑泊雨有些猶豫。
見樑泊雨半天不吭聲,祝雲錦收回視線看着腳下,“雲錦知道怎麼讀無字的信,但方法有好幾種,我得先看看。”
“哦?”樑泊雨眼睛一亮,“你不是說沒寫過?”
“少時讀書,頑劣至極,常與同窗出入風月之地,而後作些春宮、淫詞相互傳看。爲避先生耳目,便都會了那些蒙人的計量,弄些白紙整日裡傳來傳去。”
“你?”樑泊雨就要憋不住笑,“出入風月之地?還作春宮淫詞?我倒真看不出來。”
眉眼間的苦笑一閃而過,祝雲錦輕嘆一聲,“騎馬倚斜橋,滿樓□□招。誰無年少風流時?皆成過往,滿目煙雲罷了。”
又來了,樑泊雨最怕祝雲錦跟他吟詩誦詞玩兒風雅,也許這就是他總也沒辦法真正瞭解祝雲錦的原因。樑泊雨眯了眼睛用心品味了一下:媽的,比算計陷害還累人。眼前還是正事要緊。
樑泊雨打開竹箱,拿出一張白紙,“就是這種。”
祝雲錦接過紙看看又聞了聞,“大人稍等,雲錦去找些要用的東西來。”
“讓小石頭跟你去吧,要拿什麼方便些。”
樑泊雨等着祝雲錦的空當兒裡,去追房正和趙溪的人回來了,兩隊人馬都空手而歸。樑泊雨算是被夏天涮了個通透,亡羊補牢徹底無望了。
祝雲錦和餘信端着一盆水和幾個瓶瓶罐罐進屋的時候,樑泊雨正黑着臉出神。
“大人?”餘信試探着叫了一聲。
樑泊雨的眼神重新聚了焦看向祝雲錦,“怎麼弄?”
“不知道是用什麼寫的,得試幾次才能知道。”祝雲錦開始把瓶瓶罐罐裡的東西往水盆裡倒。
樑泊雨打開一個罐子聞了聞,“這是什麼?”
“鹽。”餘信目不轉睛地盯着祝雲錦扔進盆裡的白紙。
“這個……”樑泊雨又打開一個,“這不是皁角粉嗎?”
“嗯。”祝雲錦和餘信一□□頭。
樑泊雨明白了:是利用酸啊、鹼啊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會相互作用反應的原理。
試來試去,換了幾盆水,不知道是第幾次被祝雲錦放進水裡的紙上終於有了變化。他立刻把紙撈出來放到桌上,“大人,可以了。您把剩下的紙放這水裡泡一下就行了,但是時間不要過長,否則字跡會模糊不清。還有剛纔用來試水的這張,因爲泡了好幾種東西,恐怕上面的內容會不大容易看分明瞭。”
祝雲錦難得用飛快的語速把話說完,拉起餘信就走了。顯然是看出了之前樑泊雨把信交給他時的猶豫,在表示自己對樑大人的秘密不感興趣,他幫忙併不是想偷窺什麼。
看着餘信轉身把門關好,樑泊雨無奈笑笑:哪個也不傻,一個比一個精。
不到半個時辰,樑泊雨把所有的白紙都“變”成了有字或者有圖的紙張,鋪在桌子上連成了一片。他先皺着眉頭看了一會兒,然後把橫着的兩排改成三排,再把其中的幾張交換了位置──眼前一張圖文並茂的建築平面圖立刻一目瞭然。樑泊雨慢慢張大了眼睛,樑崢的又一個驚天秘密被他發現了!
這是一張北平城的俯視地圖,其中標註最爲詳盡的不是別處,正是地處北平中心的元大都舊宮──燕王府。
縱觀全圖,街巷、暗道自不必說。上面除了詳細標出了北平城的各個重要關卡、衛所和火器數量,還有整個燕王府的清晰佈局和地下室的位置、大小。甚至連燕王寢宮的各種細節:包括守衛人數、換崗時間和巡邏路線等等,都有詳盡的描述。
這圖如果落到敵軍手中會是什麼結果不用想也知道。可是……樑崢手中爲什麼會有這個?!
樑泊雨腦中一陣電閃雷鳴:現在誰最需要這張圖?李景隆。可是樑崢的父親信裡說過讓他把“重要的東西”交給他的三哥帶回大寧,也說過讓他一旦察覺燕王這邊有了什麼變故要趕緊派人告知寧王,而且那時烏力吉在卞青那兒取了裝着這個地圖的木匣也是要送回大寧。那麼很明顯:這圖決不是給皇上的人準備的。難道要給寧王?可是同爲藩王,燕王和寧王的關係又看似不錯,樑崢爲什麼要在燕王還沒有起兵造反的時候就準備好了這麼一張隨時會讓自己死無全屍的地圖呢?這圖不可能是在短時間內輕易完成的。
又想了一會兒。樑泊雨覺得既然那時皇上不信燕王裝病,三番五次派人前來試探,那其他人一定也不信。而且平時從燕王的話裡不難聽出他跟建文帝的矛盾由來已久,或許是寧王早就洞悉了燕王的反心,提前給樑家下了命令讓樑崢早做準備?可這圖一看就是攻城用的,寧王是想等着皇上下旨讓他出兵平燕時他好一舉攻下北平嗎?但建文帝磨嘰到現在也沒給離北平最近、實力最強的寧王下什麼旨意,還是不信任他吧?對於一個早晚要削自己的藩,又不信任自己的皇上,寧王會下這麼大功夫?樑泊雨有點兒懷疑。
忽然又想起剛來的時候,樑崢三哥的信裡說過,那時樑崢的二哥正要去金陵。而且行蹤似乎相當鬼祟,很怕外人知道的感覺。當時樑泊雨還納悶兒,樑崢的二哥在那節骨眼兒上去京城做什麼?現在想來,既然樑崢對燕王未必像自己之前以爲的那麼死心塌地,那麼天下大亂之前,作爲有重兵在手的樑家,自然是要先弄清各方的態度和實力。
想來想去,樑泊雨最終得出結論:寧王想要審時度勢,漁翁得利。樑崢的父親雖追隨寧王,卻又怕他失算,不想玉石俱焚。樑崢覺得燕王知道官銀的事,早晚受他的威脅,即便他奪了帝位,恐怕也不會容忍身邊有這麼膽大妄爲的臣子,於是早早做了準備,防着燕王。
可因爲樑泊雨不知道其中錯綜複雜的關係,現在的“樑崢”不但沒能及時抽身,還成了燕王靖難的一大功臣。建文帝那邊就不用說了,沒準寧王對樑家也起了疑心。事已至此,眼下樑家是不是還能繼續追隨寧王,全看樑泊雨是把地圖交給寧王,還是助燕王得到大寧的兵力了。
什麼叫進退兩難?看看旁邊桌子上樑崢父親的信,原來是信裡不能明說,罵得還輕了些。
樑泊雨無力地癱到椅子上:如果他跟夏天沒有攪入這趟渾水,如果他們沒有陰差陽錯地讓建文帝調回了耿炳文,如果他不是纔看見這張該死的地圖……那皇上是不是還在金陵如坐鍼氈?寧王是不是還在大寧按兵不動?北平是不是到現在爲止還安然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