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是有這麼個事兒。”卞青盯着樑泊雨,眼中閃過一絲狡黠,看得出他分明記得真切。
“現在沒有外人,你要跟我說實話。那我還問你覺不覺的我跟以前有什麼不同,你怎麼說?”
“實話?”
“當然。”
“嗯……其實上次大人問起的時候,卞青確實覺得您那時好像跟以前有些不大一樣,跟卞青很生分,好像不認識了的感覺。這回嘛……”卞青上下打量樑泊雨,“好像又跟原來一樣了,只是頭髮還是短些。”
樑泊雨下意識地摸摸被自己在腦後紮成一束的頭髮,“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我告訴你:我不是樑崢。你怎麼想?”
卞青抿嘴皺眉,歪着腦袋搖搖頭,“大人是做了什麼對不起燕王的事要逃走嗎?”
“啊?沒有啊。”
“那您爲什麼說這種奇怪的話?”
“我……真的不是樑崢。”
“我不信。”
“爲什麼?”
“您不是樑大人又是誰呢?”
“其實……我是……我是幾百年後的……的人。”本來是實話,可不知爲啥,就這麼一句還被樑泊雨說得磕磕巴巴的,好像自己做錯了什麼事一樣。磕巴不算,連臉都紅了。
卞青憋了一陣,還是笑出了聲,“大人倒是越來越可愛了,這故事好聽,卞青喜歡。”
樑泊雨重重嘆氣,“好吧。其實我是……病了,把以前的事都忘了。”
“唉?”卞青立刻止住笑聲,瞪大了眼睛,“嗯,會忘事的病我聽過。只是那不都是年長的老者纔會得的嗎?大人這般風華正茂怎麼會……”
“我也不知道。反正病了一場,就這樣了。”
卞青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難怪大人不記得跟小人之間的事呢。”
樑泊雨哭笑不得:原來這“失憶”是萬金油,古今中外,放哪兒都靈。小說愛用,電視愛演,還是穿越時空的必備法寶。
“我什麼都不知道,你就不怕我是假冒的?”
“假冒?”卞青想想,搖了搖頭,“不會的。”
“爲什麼?”
“假冒大人有什麼好處呢?”
“這……”樑泊雨窘了,自己一直還算引以爲毫的身份竟然被人說“沒什麼好處”。
“這話是從何說起啊?有財有勢,不好嗎?”
“原來大人真的忘了。以前您總是說錢財多了無用,都是累贅。權勢太重又反受其害,成了衆矢之的。而且……您總也不開心啊。現在燕王又反了,誰還會要假冒他手下的人?”
“不開心?爲什麼?”
“瞧瞧這事兒鬧的,您不開心,倒要來問小人是爲什麼。”卞青笑着慢慢搖頭,“具體的我不知道,不過您常常說家裡、都司、朝廷,沒一處是輕省地兒,也許說不上哪天您再也不去江浸月了,就是您的腦袋搬家了。您還常常找卞青來借酒消愁,每次喝多了都會翻來覆去地念叨一個人的名字。”
卞青不再說下去,只是看着樑泊雨笑。
“夏……子矜?”
“唉──”卞青的嘴角動了動,依然笑着,“這刻骨銘心的人不是記着呢麼。所以哪是什麼不記得,是不想記了吧?”
不知不覺,兩人的酒已經喝了整整一罈。卞青儂聲軟語的聲音很好聽,樑泊雨聽着他說話,常有是在車裡聽着什麼“午夜知心話”之類廣播節目的錯覺。
說完了樑崢,卞青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他把目光停在樑泊雨的臉上,“大人還是大人,卞青可以確定。只是……偶爾會有那麼一點點不一樣罷了,沒什麼大礙的。”
樑泊雨又從桌子下拎出一罈酒來,“不說我了,有兩個人想問問你。”
“嗯,大人問吧。卞青知無不言。”
“江浸月是有個叫秦歌的吧?”
“大人怎麼又想起來問他了?”
“怎麼,不該問嗎?”
“不是。只是您一向很少提起他。”
“嗯……這人跟錦衣衛有什麼關係嗎?”
“他就是錦衣衛的探子啊。”
“那王掌櫃呢?”
“也是。”
“還有嗎?”
卞青臉上的驚訝轉瞬即逝,“嗯……沒了。”
樑泊雨沒大在意,端起酒來要喝,手突然停在半空中,“你怎麼都知道?”
“嗯……是……都是大人以前要卞青查過的。”
“你幹嘛這麼聽我的話?”
卞青把杯裡的酒晃了晃,“大人不是說還有個人要問嗎?”
“哦,嗯……我這次從外面帶回個人來。現在就關在都司地牢裡呢。”
卞青不問,等着樑泊雨說是誰。
“那人想殺我,可一見了我就說想要見你。”
卞青低了頭,不再看着樑泊雨。
“你已經知道是誰了吧?”
“原來清流還活着。”卞青嘟囔了一句。
永錠莊是三年前樑崢和趙溪合夥辦起來的。那時樑崢仗着樑家的勢力和利用職務之便很快就拖了一批官員下水,打通了各個關節。而趙溪通過趙家在地方商戶中的人脈關係拉攏到一些固定的富商大戶,穩定了客源。後來樑崢又通過趙溪認識了鹽商潘子俊。潘子俊跟趙溪差不多,祖上就經商數輩,家業殷實,本人當家也早,年紀不大便走南闖北,見識甚廣。他在永錠莊負責的是遠道而來,不通門路的行商。
這樣這三個人各施所常,又有足色的官銀做本金來支撐週轉,很快永錠莊就成了名符其實的搖錢樹。接着他們三個又陸續各自經營了一些比如茶莊、當鋪等見得了光的正當商號。而樑泊雨爲了給賄賂京中大員提供方便,不到一年的時間裡他又把長安坊分號開到了金陵。
兩年之後,永錠莊的生意越做越大,涉及到的官銀數額也越來越多,趙溪覺得這樣下去早晚會有東窗事發的一天,於是漸漸有了要收手退出的想法。可樑崢知道了之後卻堅決不同意,他說既然當初做了這種早晚會掉腦袋的買賣,就應該知道他們是一輩子是也洗不清了的。所以誰也別想走,誰也不能走。
可樑崢這邊這樣說,趙溪那邊卻已經下定了決心,開始着手準備金盆洗手的各項事宜。樑崢一生氣便找北平當時的布政使陳瑛給趙溪的父親安了個莫須有的罪名抓了起來,想要嚇唬嚇唬趙溪。
但沒想到的是趙溪沒理樑崢,自己花銀子找人把父親救了出來不算,還加快了把手頭商戶移交給潘子俊和轉移屬於自己那部分本金和利潤的速度。這下子惹急了樑崢,乾脆通到刑部直接把趙溪的父親再次抓起來要把他送到元明邊界私自流放。
趙家雖然富庶,可以買通官府,可商賈的地位本來就低,跟樑家在朝中培植多年的勢力更是無法相提並論。趙溪又扔了許多金銀都打了水漂。本來樑崢是想這樣一來趙溪一定會鬆口,不再提要退出的事,然後他再讓人給趙家洗清罪名。可偏偏趙溪生性倔強,不是那種逆來順受的軟柿子,雖然束手無策了,卻又不肯就此屈服。又自覺瞭解樑崢,知道他不過是在威脅自己,不會真的把自己逼上絕路。
樑崢左等右等不見趙溪吐口,覺得顏面盡失,乾脆讓人先把趙老爺送走,讓趙溪知道這件事上他沒打算留什麼情面。可人算不如天算,趙老爺在去往流放地的途中,心中鬱結再加上旅途勞累竟然病死了。幾經折騰,趙家幾乎家破人亡。這樣趙溪跟樑崢徹底反目。
最後趙溪知道在北平他是無論如何也鬥不過樑崢的。於是變賣所有家產,找人跟金陵戶部的尚書侍郎於凌搭上了線,準備把樑崢私用官銀、私自熔銀的罪狀捅到皇上那兒去。
趙老爺死後本來樑崢很愧疚,正猶豫要不要就此作罷,放趙溪離開,讓他拿走屬於他的那部分東西自己再去東山再起。可就在這時,樑崢得到了趙溪想要扳到自己的消息,他勃然大怒,決定不再顧忌朋友情份留什麼後路。但這次趙溪賠上了全部家當,所以保密工作做得比較到位,樑崢始終不知道他找了什麼人。也不知道他手裡掌握的具體證據是什麼。
幾經衡量,樑崢決定用美人計。但趙溪不是官家,平日裡妓館青樓隨便逛,是歡場老手,一般的美女不用說,就是絕世佳人也未必能佔得全他的真心。那能勝過絕世佳人的尤物是什麼呢?樑崢就想到了卞青。
結果卞青不負樑崢所望,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裡,把趙溪迷了個日思夜想,神魂顛倒。樑崢也就知道了尚書侍郎於凌的事。接着樑崢讓人寫了封信,冒充趙溪把於凌騙到北平,直接在自己的地盤裡把他給收拾了。因爲樑崢讓人在信裡一再囑託“秘密行事”,所以最終堂堂二品京官兒,卻只落得個失蹤的下場。
趙溪在知道於凌出了事之後本來已經逃出北平了,他也懷疑過是卞青出賣了自己,可是心裡卻怎樣都不願意相信。所以等到了他們之前說過的要見面的時間,他還是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赴約。並且準備說服卞青,帶他跟自己一起逃走。
當卞青用匕首比在趙溪的脖子上,告訴他自己會跟他在一起的真正原因之後,趙溪萬念俱灰,抓着卞青的手就把脖子朝刀刃抹了過去。卞青本也不可能動手殺他,不過做個樣子讓他徹底死心。他的力氣比不過趙溪,手腕被他牢牢按住,只好用了手上最大的力氣翻轉了刀尖,結果刀刃劃過趙溪的面頰,留下了永遠抹不掉的傷痕。
“後面的事情您知道,大人把他抓住關進了地牢。” 卞青慢慢地喝着杯裡的酒,“不過這麼久了,我以爲您早把他殺了。沒想到啊……他還要見我做什麼呢?一定恨死我了吧?把我碎屍萬段、敲骨吸髓也難解心頭之恨吧?”
樑泊雨拿下他的酒杯,“他想碎屍萬段的人是我。行了,你喝得夠多了。”
“未平。”
“嗯?”
卞青醉眼朦朧地盯着樑泊雨看了一會兒,“沒什麼……天色不早,我該回去了。”
眼看着卞青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樑泊雨及時起身扶住他,“今兒別回了,在這兒住下,明天你酒醒了我把他放出來,你見見他。”
卞青晃了兩晃,沒有骨頭一樣地掛到樑泊雨身上,“我不想見他。”
樑泊雨想問爲什麼不想見,可看看他實在是醉得不清,於是架着人往牀邊挪過去,“等明天起來再說吧。”
“大人讓卞青睡這屋兒?”卞青發現自己已經坐到了牀上。
“嗯,你躺下吧。”樑泊雨脫下他的靴子把他按倒。
“那大人呢?”
“我去別處睡。”
“是去夏大人那兒嗎?”
“你別說話了。”樑泊雨把被子給他蓋好,“睡吧。”
從房裡出來看見餘信,樑泊雨纔想起來,快三個時辰,這孩子一直就在外面這麼站着,連連在心裡暗罵:樑泊雨,他媽的還真是跟那個狼心狗肺、冷血無情的樑崢越來越像了!
“你一直站着沒動?”樑泊雨低頭看着餘信。
“大人不是要小石頭在這兒守着嗎?”
“那一直也沒吃飯了?”
“沒呢。”說完他見樑泊雨皺起眉頭又飛快地加了一句,“我不餓。”
樑泊雨一手搭上他的肩膀揉吧了兩下,“你個傻小子。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你騙誰呢?”
“啊?什麼?人是什麼,鐵?”
“沒什麼,我順嘴瞎說的。走,你快去吃飯吧。”樑泊雨像以前跟哥們兒在一起時一樣勾住餘信的脖子往門口走。
這種表示親熱的方式餘信第一次領教,雖然覺得有點怪可心裡還是美滋滋的,知道樑泊雨是想表明他跟自己很要好。暈暈乎乎地跟着走了兩步,餘信忽然想起什麼又停下了。
“大人,剛纔夏大人來過。”
“哦,你怎麼說的?”樑泊雨把手臂拿下來,叉到自己的腰上。
“嗯……第一次來的時候,我說大人有客人,在談很重要的事。夏大人就走了。等到天黑了他又來,見您還在屋裡,就問是什麼客人。我說是大人的朋友,他就又走了。後來不清楚他從誰哪兒知道了大人下午派人去過江浸月,就又來問我客人是不是卞青。見我猶豫,不等我回答他就走了。然後就再也沒來。”
“他來了三次?”
“嗯。”
“行,我知道了。你快去吃飯吧。”
餘信跑走,樑泊雨看看自己的房門又看看通往秋庭的小門:唉──還不如讓我提溜着腦袋上戰場呢!這老爺們兒的事兒整多了,糾纏在一起也鬧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