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就到了臨近開學的日子,嶽淮山來找樑崢和夏文敬去跟幾個好友同去越燕閣。他們兩個早就提前說好了:謊稱一起吃壞了東西,在拉肚子。樑崢裝得很像,當着嶽淮山的面還跑了兩趟茅廁,夏文敬只說不舒服,皺了臉斜倚在羅漢牀上不動。嶽淮山摸了摸他的頭,又號了號他的脈,最後只說“那你們好好休息吧”,就站起來面無表情地走了。
夏文敬叫了人去送他,然後又有些擔心地問樑崢,“你說味甘會不會多想呢?我怎麼覺得他不太高興。”
樑崢笑他,“看你那副做賊心虛的樣子。”
夏文敬站到地上,眼睛一翻,“還不都是因爲你!”
說完他一甩袖子走了,樑崢琢磨了一忽兒,“因爲我?喂!什麼叫因爲我啊?”
追到院子裡,樑崢見夏文敬進了書房, 跟進去看見他叫了唐小三在磨墨。
“你要寫什麼?”樑崢湊到跟前。
“爹說我院門上那塊匾舊了,讓我重寫一塊換上。”
“那你打算寫什麼?”
夏文敬展開紙,“寫什麼?原來是什麼就寫什麼唄。”
“春苑?不好,像妓院的名字。”
“你吐不出象牙就不要亂說。”夏文敬本想拿東西去打樑崢,可唐小三在旁邊,便只不慍不火地毒舌了一句。
樑崢毫不在意,撓了撓頭,“我給你加兩個字如何?”
“什麼?”
“曦出春苑。”
不到一天的光景,牌匾就刻好了,趁着夕陽還有些餘暉,夏文敬找人把匾換了上去。
釘好木匾之後,下人們撤掉梯子散了,樑崢和夏文敬一起叉着腰站在遠處擡頭觀望。
“你怎麼想到加上這兩個字的?”夏文敬盯着那個讓刻字的工匠多廢了半天兒功夫的“曦”字問。
“沒怎麼,看着你就想到了。”
“我?”夏文敬扭頭去看樑崢。
樑崢也看着他,“嗯。”
兩人四目相對着這麼過了一會兒,夏文敬臉上一紅,扭頭兒往院子裡走了。
樑崢把唐小三拉過來,往他手裡塞了把錢,“明兒國子監開學,秦淮河邊熱鬧着呢,你自己去逛逛吧。”
“啊?可我不是應該……”
“子矜有話要單獨跟我說,你在不方便。”
“有話單獨跟您說?”唐小三看着院子裡被夏文敬關上了的房門努力回憶,卻只記得他們剛纔明明只是在大眼瞪小眼地相互看着而已,“可我沒聽見……”
樑崢推着唐小三往大門的方向走過去,“哎呀!是我有話要跟他說,行了吧?你快去玩兒吧!”
唐小三一步三回頭地走了,樑崢進到春苑裡急急關了門。
最後一道陽光褪去,曦出春苑──四個端正的字上被鑲滿的金邊也悄然爬走,木匾嶄新的被雕刻過的痕跡露了出來,散發着木屑的清香……
明洪武二十三年,庚午。
金陵,秋。
夏文敬到處找不到樑崢,猜他又跑到頡芳苑來上了樹。
啪嗒!一枚秋果掉到夏文敬的腦袋上,他仰起頭,果然看見了騎在樹上的樑崢。
“都一把年紀了,還動不動就上樹?”
“什麼一把年紀?樑某正當青春年少。”樑崢朝夏文敬一伸手,“上來,陪我一起坐坐。”
“下個月就要分派官職了,你就不能有點兒‘樑大人’的樣子?”
“就是快要不是監生了,纔想最後看看國子監的風景,以後再不是輕狂少年,再不能爬樹,這是最後一次,來陪我坐坐吧。”樑崢一臉的正經,沒有嬉笑的神色。
夏文敬看了他一陣,攀住樹幹幾下爬了上去,坐到他的身邊果然眼前風景一片大好。
“在大理寺拔歷,好多天不見,你不想我嗎?”樑崢把手伸進夏文敬的袖子裡,捉了他的手腕子在手裡揉捏。
夏文敬習以爲常,也不接樑崢的話,自顧自地說:“子壬說你找我,不好好地在號房等着,跑到頡芳苑來幹什麼?害我好找。”
“有事跟你說,怕被旁人聽見。”
“什麼事?已經確定咱們會被分到的官職了?”
樑崢笑笑,“那個有什麼怕被旁人聽見的,監中家裡有點兒門路的,不是早就都打聽清楚了嘛。你得償所願,會去都察院了。”
“你怎麼知道的?”
“呵,國子監裡會有什麼我樑崢不知道的事嗎?”
“也是,三年多裡國子監上上下下已經被你搞得烏煙瘴氣了。現在不是連祭酒大人也給你哄得服服帖帖的。”
“什麼話,被我搞得烏煙瘴氣?本來就不是什麼清淨之地。”
“嗯,就你有理,懶得跟你爭。那你會去哪兒?”
樑崢斜着眼睛挑了下脣角,“你說呢?”
“什麼我說。”夏文敬把臉扭到一邊,“你都沒告訴過我你想去什麼地方。”
樑崢手上用了力,“你去都察院,你說我還能去哪兒?”
開心的神色在夏文敬的臉上浮現了片刻,轉瞬卻又變成了幾分擔憂:這才做了幾個月的先習吏事,便要避人耳目,常常十天半月地見不着一面,以後入朝爲官了,還能像這幾年這麼風平浪靜嗎?都在都察院好嗎?我這邊只有個父親還好說,樑家是名門望族,很快就會催婚了吧……
“子矜,你又發什麼呆?”
“啊?哦,你不是說有什麼事要跟我說?”
“嗯……其實也沒什麼,我只是聽到一點消息,並不能肯定。”
“到底什麼事?你弄得這麼神秘兮兮的?”
“皇上讓錦衣衛徹查胡惟庸案到現在已經整整十年了,昨天我聽說,這回查到韓國公頭上了。”
“你說……左相李善長?”
“嗯,我沒記錯的話,味甘家跟李家有姻親關係,所以……”
夏文敬眉頭一皺,“你是說岳家會受牽連?”
“嗯,如果消息是真的,淮山恐怕凶多吉少。”
“你聽誰說的?”
“豬頭。”
“戚興宗?!你怎麼會……”
“我雖然很討厭他,可跟他倒也沒什麼深仇大恨,都是前幾年年少氣盛,爲些口舌之快的事。他這兩年還算識相,沒再跟我找什麼麻煩。況且我也並不想還沒等入朝爲官就得罪當朝權貴,他爹和他的祖父最起碼我現在還惹不起。我想他也是這麼想的,我爹畢竟是掌兵重臣,他大約也想明白了:跟我結了仇將來對他沒什麼好處。所以他昨天跑到大理寺找我,說要請我喝酒,我除了不想跟他弄得太僵,也好奇他會跟我說些什麼,就跟着去了。席間他特意向我說起韓國公的事,我猜他是知道咱們跟味甘的關係好,想賣我個人情。他說是無意間聽他祖父和父親說的,所以我想這事十有八九是真的。”
聽了這話夏文敬轉身就要往地上跳,樑崢一把拉住他,“你幹什麼去?”
“去找我爹。”
“你別那麼急啊,畢竟是聽豬頭戚說的,咱倆還是先去找味甘問問,看他有沒有聽到什麼風聲。”
夏文敬略一沉吟點了點頭,正要跟樑崢一起跳下樹去,卻遠遠地看見兩個人影朝他們所在的方向走了過來,他們立刻很有默契地不動了。
過了一會兒,那兩個人走近了──是今年新入學的監生。夏文敬看樑崢一眼,樑崢點點頭表示自己也看出來了。
“……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呢?”兩人裡稍高一些的問另一個。
“我也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無論如何是要先離開這裡了。”
“唉──入監才半年多,真是可惜。都是錦衣衛那幫長尾巴沒長人心吃人不吐骨頭的東西!一個破案子查了這麼多年,現今爲了討萬歲歡心,不問是非曲直又抓住個韓國公來折騰,這一下不知又要牽扯出多少人……”
夏文敬的臉色有些難看,樑崢擡頭看看,沒法說話安慰他,只好擡手在他胳膊上輕拍了一下。
“上出,別說了。”稍矮一些的打斷那人的話,“咱們在這說什麼也是枉然,事已至此,憑家父跟韓國公的關係,我家一定在劫難逃,我不過是來跟你道聲別,若有幸能大難不死,日後我一定會再來金陵找你。行了,時候不早,我該走了,咱們後會有期吧。”
說完這人轉身要走。
“等等!”另一個一伸手把他拉住了。
被拉住的人的愣了一下,下一刻他已經被那人攬進了懷裡。樑崢和夏文敬一動也不敢不動,喘氣都小心翼翼的。
又過了一會兒,被抱着的人低低地說:“上出,我真的該走了。再晚……家裡會出事的。”
被叫“上出”的手垂了下來,他懷裡的人轉身走了。樑崢和夏文敬看不見走着的人的表情,只見他走得很急,逃一般地離開了頡芳苑。
剩下的那人杵在原地愣了片刻。
“橦華!”喊了一聲,他突然拔腳,飛也似地追了出去。
作者有話要說:先習吏事、拔歷:相當於現在大學生畢業之前的實習。不過在明代是國家安排到了一定年限和有了一定資格的監生到政府各部門實習。一般在吏部、戶部、禮部、大理寺、通政司、行人司和五軍都督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