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指揮使司隸屬於都督府,其職責是掌管地方軍政,無權關押除駐防守軍以外人犯。刑獄相關的事歸按察使司管。可一般各地的都司之內卻一向都有暗牢,北平城也不例外。
樑泊雨跟着餘信到了司內地牢入口後,四處望了望,果然是重兵把守。
“好了,你去弄幾個發鼓,然後送到夏大人那去,在那兒等我就行了。我一會兒自己回去。”
“是。”餘信哈了下腰,剛要走又停下了,貼到樑泊雨耳邊小聲問:“大人,裡面都關了什麼人,您已經不記得了吧?”
“所以我纔要去看看。”
“那您小心點兒,牢裡有些人可是對您恨之入骨呢。”
“嗯,我知道了。”
餘信走了,樑泊雨嘆了口氣:這樑崢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樑泊雨邁下一級級的步階,眼前的光亮逐漸消失,潮溼腐壞的氣息一絲絲鑽進鼻子,最後灌滿整個胸肺,讓人的心也不由地慢慢沉進黑暗之中。
眼睛適應了地下燈火微弱的光線之後,樑泊雨漸漸看清了地牢裡的情形:目光所及,有士兵把守的長長的通道另一端是一處比較開闊的空間,裡面正有人影攢動。沒有別的路可走,樑泊雨擡腳朝那個方向走過去。所有的人見了樑泊雨都退到一邊,低下頭給他讓路。
暢通無阻地走到稍微開闊的地方,樑泊雨纔看清,原來再往後延伸,還有很多的暗道。這時一個木桌旁幾個坐着的人都趕緊站起身來叫“樑大人”,樑泊雨邊答應着邊在每個人的臉上掃視了一遍。正後悔剛纔忘了問餘信這裡管事的人叫什麼,一個黑衣黑褲長得也黑的彪形大漢從一條暗道裡跑了出來,“大人,您來了。”連聲音都是憨憨的。
樑泊雨點點頭,看着他似乎不像漢人,又見他的衣冠形制跟其他人也不太一樣,想着應該就是他,“這裡……沒什麼事吧?”
那人看看樑泊雨的頭髮,心裡納悶兒,嘴上卻沒敢問,“沒事,犯人們都還老實。”
“哦,那……把這裡關押的犯人名冊拿來給我看看。”
那人猶豫了一下,“大人手裡不是有更詳細的嗎?下官這兒只有粗略的記載,重要的都沒有錄入。”
“那個……忘記帶了,先把你手裡的給我看看。”樑泊雨回答得很鎮定,心裡卻在嘀咕:樑崢把名冊放哪兒了?屋裡怎麼沒有呢?嗯,一定是書房或者“辦公室”之類的地方。
“那大人稍候。”黑衣人勾着頭走了。
過了一會兒,那人把一個本子交到了樑泊雨手裡。已經有人給樑泊雨拉開椅子,倒了茶。他坐下之後把油燈挪近了翻看起那個本子。
果然是粗略的記載,每個犯人的相關記錄除了名字、年齡和監牢的字號,再無其它。而且樑泊雨沒能在上面找到劉錦和衛福祥的名字。
“我要去看看劉大人和衛大人,你給我帶路吧。”樑泊雨把本子一合,站了起來。
走過一條曲折幽長的暗道,樑泊雨跟着黑衣人停到了一個戊字號監牢前。一股難聞的氣味兒撲面而來,樑泊雨猜應該是到了。
都指揮使司的官員都是武官,樑泊雨本來想安全第一,只站在門外看一眼就好。可是現在他發現,站在門外看到的根本就只有黑漆漆的一片。接着牢門裡傳出了金屬相互碰撞的細微聲響。
“把鑰匙給我,你去外面等着吧。不叫你不要進來。”
黑衣人從腰上摘下一串鑰匙交給樑泊雨之後,倒退了幾步就轉身離開了。樑泊雨試了幾把鑰匙,打開了牢門。
“同知大人?”不知道這裡面關的是劉錦還是衛福祥,他試探着喊了一聲。
“嘩啦”,又是金屬鎖鏈的聲音。樑泊雨放下心來,只要有手鍊腳銬鎖着,功夫再高,樑泊雨相信憑自己以前專門找教練學來的一些東西還是能夠應付的。又摸索着走了幾步,難聞的氣味兒更重了。樑泊雨終於看清了聲音的來源:一個披頭散髮、鬍子老長,穿着斑斑血跡的白衣、被牢牢鎖在牆上的老人。
樑泊雨的腦海裡瞬間閃過三個字──任我行。
“大人?”
老人猛地擡起頭,眼裡兩道寒光箭一般地射到了樑泊雨的臉上。
樑泊雨被他看得有點心虛,“同知大人?您認得出我嗎?”
“啊──呃──”老人大張着嘴發出了一連串嘶啞的怪叫,並拖着鎖鏈向前躥了一步。
樑泊雨嚇得本能地向後一跳,險些跌倒。
“啊──啊──”老人還在叫,身後的鎖鏈已經繃得筆直。
樑泊雨是想來弄清楚樑崢爲什麼要殺掉江賢又關押劉錦和衛福祥的,可看着眼前的景象,他有些不知道該從何問起了,一張嘴說出一句:“您是有什麼話要說嗎?”
老人愣住了,但只有幾秒鐘,接着他便仰起頭來哈哈大笑。那笑聲就像三九天裡冷風裹着破報紙穿過地下通道,尖銳刺耳中帶着呼啦啦的雜音,悽慘無比,讓人不寒而慄。
樑泊雨咬牙忍了一會兒,笑聲戛然而止。老人終於說話了,可是沒有聲音,從他嘴裡發出來的只有隨着口型變化而忽高忽低的嘶嘶聲。但樑泊雨還是聽懂了,或者應該說是看懂了。他說的是:豎子樑崢,死無全屍。
說完他又笑。樑泊雨明白了,這人十有八九是已經被毒啞了。
“你別笑了!”樑泊雨覺得自己的耳膜快穿了。
可樑泊雨不喊還好,他這一喊,那人笑的更歡了。還邊笑邊一下下拼盡全力地扽着鐵鏈想要朝樑泊雨伸過手去。隨着他一次次地揮動手臂,樑泊雨聞到的是一陣陣讓人作嘔的臭氣。然後樑泊雨就看見了他兩隻血肉模糊的手腕處,已經裸、露在外的森森白骨。
樑泊雨捂住嘴後退了幾步,只覺得天旋地轉,頭皮一陣發麻。被捅得腸子流到滿地的人他見過,被打折了膝蓋拖着腿痛苦爬行的人他見過,吸毒過量渾身抽搐口吐白沫的人他見過……可眼前的慘象還是令他毛骨悚然。
終於忍不住乾嘔了幾聲,樑泊雨奪門逃了。
身後還在“噢噢啊啊”地叫,其它監牢裡的犯人似乎也都受到了鼓舞,紛紛衝到門前向外伸出扭曲枯瘦的手來。哭喊聲一時響徹地牢。樑泊雨加快腳步往外走,蜿蜒的暗道似乎沒了盡頭……
“樑崢!你這王八蛋到底把我家大人怎麼了?!”
馬上就要走到地牢的開闊處了,樑泊雨突然聽見了這麼一句。他停下腳步尋聲望去,在一個牢門後看見了一張年輕素淨的臉。
“你說什麼?”樑泊雨朝咒罵樑崢的人靠過去。
“你把我家大人怎麼了?!”那人面無懼色。
“你家大人?”樑泊雨想起早上餘信說夏文敬的貼身下人被樑崢關起來的事,“你是說夏大人?”
“你裝什麼蒜?!”
“他挺好的。”
“你騙鬼呢?!”
“他挺好。我不會把他怎麼樣的。”
“不會怎麼樣?哼哼!”那人冷笑一聲,“你這狗官不是對我家大人垂涎已久了嗎?”
樑泊雨眉頭一皺:怎麼又是這話?
“不信你又何必問我?!”
扔下這句,樑泊雨調頭急步走出暗道,把鑰匙塞給等在入口處的黑衣人,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地牢。
外面正是風和日麗、陽光明媚,樑泊雨顧不上瞳孔驟縮的疼痛,急急逃離了這個人間地獄。一口氣跑到一個熟悉的院子,樑泊雨才發現他是回到了暮沉秋庭。餘信正垂手站在夏文敬的房外。
樑泊雨調整了一下氣息,走到他跟前,“夏大人呢?”
“在房裡。”
樑泊雨推門進去,來到內室,看見了躺在牀上的夏天。他斜倚在雕花牀架上睡着了,一隻手垂在地上,地上扣着一本書。
樑泊雨輕輕走過去,撿起書。《山居新語》──看了看書名,他把書放到桌上。又看見椅子,突然覺得好像全身都失了力氣,一屁股坐下,眼前又浮現出地牢裡的情形,耳邊的鬼哭狼嚎還在縈繞……
也許對於劉錦和衛福祥來說,死就是解脫,就是解脫……
在心裡唸經般地重複了十幾遍,樑泊雨漸漸冷靜下來。目光的焦點聚集到夏天的睡臉上,身邊的世界在一瞬間歸於寧靜。
屋內因爲關着窗戶光線柔和,睡着的人雙目緊閉,嘴脣微張,濃密的睫毛偶爾微微顫動,投下的陰影似乎也在變幻着形狀,暖光下的鼻尖兒上覆蓋了一層細密的汗珠,嘴脣下露出的牙齒閃着健康的光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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樑泊雨發現夏天已經把發鼓戴好,並把它跟網巾完美地結合在了一起,看起來完全是個古代的翩翩公子了。
窗外午後的蟬鳴跟夏天均勻的呼吸聲相映起伏,樑泊雨恍惚了一陣,陷入了一種恍若隔世的錯覺:如果……我真的是樑崢,他真的是夏文敬……似乎……也不錯……不行,樑崢他……可現在我就是樑崢,也許我可以改變些什麼……
胡思亂想着,疲憊感如潮水般襲來,樑泊雨不知不覺趴在桌子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