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文敬端起酒喝了一口,“嗯……昨晚……對不起。”
“什麼?”
夏文敬低着頭,樑崢沒聽清他的話。
“嗯……我是說,昨晚我不該打你。”
樑崢笑笑,“你知道就好。”
“嗯……不管怎麼說,謝謝你。”
“謝?”
“要不是你幫忙,我一定會被沈千戶發現的。只是不知道我走了之後……沒壞了樑公子的興致吧?”
樑崢的眉毛聳向兩邊,“昨晚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看他的表情,不用說,夏文敬也猜出了□□分,心中很是愧疚,“文敬欠公子一個人情。”
嗯?會知恩圖報就好。樑崢的眉毛又提起來,向上彎了嘴角,“好說好說。”
這麼一會兒的功夫,樑崢的五官忽聚忽散,竟變了幾遭。夏文敬看着他,忽然就笑了,一口白牙晃得樑崢眼疼。他沒戴網巾,額前垂了綹亂髮,正巧一陣風來,夏文敬微眯了雙眼。髮絲被吹到耳後,嘴角的笑意未消,他一手托住衣袖從碟子裡捏了些餅屑扔到河裡餵魚。
秦淮河裡的魚不怕人,整天跟在遊船後頭等着遊人投食,一條條圓頭胖腦,一副傻呆呆的模樣像極了現在盯着夏文敬的樑崢。
看魚兒爭搶着浮上水面,夏文敬拍了拍手,轉回頭來,“樑公子看這秦淮的魚……”
“啊?哦,魚。是啊,如此肥碩,若能打上一條來蒸了吃一定不錯。”
夏文敬啞然。
又看了會兒魚,夏文敬問起樑崢大寧的事。樑崢說常常與同窗知己跑到元明邊界,策馬大漠,共賞落日,聽得夏文敬心嚮往之。樑崢看着他的素手玉面,笑說那黃沙漫漫之地不適合他這江南公子。
夏文敬搖頭,劍眉微顰,看向遠處的水面流露出與年紀極不相符的悲愴神情,“便是被黃沙埋了又當如何?總比這京中詭譎之地讓人自在。”
想起剛纔嶽淮山的話,樑崢嘆息一聲,“你若不嫌棄,將來隨我到邊城一遊,我帶你看‘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鉤’。”
夏文敬猛地轉過頭,直直望着樑崢,想已經問了他許多,他卻半句也沒問自己的家世,一定是剛纔淮山跟他單獨對飲時說過了。錦衣衛從胡案至今,斬落人頭已三萬有餘,其中父親可謂“功不可沒”。這人既知我是何人之子,怎麼捱了一拳倒跑來與我飲酒相談不算,還相邀北去邊城?難不成我看錯了,不是紈絝子弟,倒是仗義君子?
樑崢被他看得有些發毛,“怎麼?你不想去?”
“你說的……是真的?”
“真的。”
“那……一言爲定。”
“絕不食言。”
夕陽西沉,秦淮兩岸漸次亮起燈火,其間景色倒比白日裡更勝一籌。不知不覺便已入夜,可想着明日入學,都捨不得上岸,滿船皆醉。樑崢與衆人從相談甚歡到躺在船上看着滿天星斗不再多言。已經無人划槳,船在河中隨着夜風微微搖擺,不知是兩岸樓閣還是經過的船隻裡,有人在輕輕彈奏,時遠時近,時有琴曲傳來。樑崢好似夢中,彷彿明天永遠不會來了。
美景醉人,知音相伴,今生若此,夫復何求。倘就這麼死了,豈不快哉?這是樑崢失去意識之前最後縈繞於心的想法。
醒來,眼前是晃動的青磚地面和兩條交替出現的長腿。
再醒來,是客棧。樑崢扶着頭坐起來:發生了什麼事?烏力吉扛我回來的?昨日真是醉透了……沒有胡言亂語什麼吧?
……也好,沒等入學倒先交了幾個朋友,看來今後在國子監裡也不會寂寞了。
烏力吉伺候樑崢穿戴好,開始收拾行裝,“少爺,一會兒送您到了國子監,我就在那兒附近找處宅子先安頓下來,等到十五例假我去接您。”
“嗯,我爹讓你多長時間回去一次。”
“老爺讓我一直都留在京城,直到您省親回籍。”
“省了親你還跟我回來嗎?”
“老爺說看情況。”
樑崢等得累了,叉着腿仰歪在椅子上,骨碌碌地轉着兩個眼珠子看頂棚,“唉……我看爹是官越做越大,人卻越來越吝嗇。我離家這麼遠,他讓你跟來是又當貼身下人又當護衛,真是能省則省。我看要不是他覺得我頑劣難當,恐怕會讓我一個人來金陵也說不定。也不知道我到底是不是他親生的。”
烏力吉停下手裡的動作,“少爺,您別聽那些小的們背地裡胡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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樑崢本是一句玩笑,不想烏力吉性子直,當了真。
“你說什麼?”樑崢扶着椅子坐正了,“他們背地裡說什麼了?”
烏力吉傻了,自己平時一向寡言少語,怎麼今天這樣嘴欠,竟遛出這麼一句?
“沒……沒什麼……”
樑庸共有六名子女,其中三個是正妻樑夫人所出:大小姐、大少爺、樑崢。大小姐二十年前遠嫁川蜀之地,大少爺十八歲上隨樑庸出征戰死了。樑崢就是在大哥去世那年出生的,所以他今年十七,樑庸卻已將近花甲之年,父子兩個一起出去,常被人誤以爲是祖孫。
除了樑夫人樑庸還有個側室,本家姓林。樑崢上頭的二少爺、三少爺和四少爺都是二房林氏所生。可衆多孩子裡,只有大少爺從小就聰慧過人,三歲能讀《千字文》,五歲會背《千家詩》,長大之後更是一表人材,文武雙全,是樑庸最愛的一個。
大兒子英年早逝,正當樑庸悲痛欲絕之時又得了樑崢,人到中年,失一子得一子,樑庸總覺得是天意,因此對這個老幺格外疼惜。只是因爲這樣,又是嫡出,再加上樑庸隔三差五地出兵打仗,長年不在家中,所以樑崢從小就被慣得橫行霸道、任意妄爲,淘起來恨不能上天入地。
而烏力吉之所以在背地裡聽到過些閒言碎語,是因爲樑崢的出生有些蹊蹺。那時大少爺剛剛過世,樑庸再次離家。樑夫人終日以淚洗面,夜不能眠。保定的孃家聽說了之後心疼女兒就把她接了過去。本來說換個環境,調養調養,過一段時間再送回大寧。可樑夫人心裡怨恨樑庸,怪他過早帶了兒子上戰場,所以一直不肯離開。樑庸這邊戰事頻繁,始終沒有時間去接她。這樣樑夫人在孃家一呆竟呆了整整八個月,年頭上大少爺的死訊傳來,年尾樑夫人從保定回來就抱着樑崢了,期間卻是到最後兩個月纔有了樑夫人再次有孕、已在孃家生產的消息。
這事樑庸沒有多說什麼,高高興興地辦了滿月酒又過百歲。外人不知原因只當是他們夫妻二人感情好,或者是樑庸本就提前知道了。說大天了是人家房裡的事兒,好事的猜測熱鬧一番也就完了。但是樑庸沒說什麼,不等於樑府其他的人也不說。尤其林氏,本想大少爺沒了,那將來襲爵承官的必定會自己的兒子,沒成想,晴天霹靂,石頭縫兒裡炸出個樑崢來。於是不免多有抱怨,話不好聽,平日裡精神生活比較空虛的下人們聽了去便免不了背地嚼嚼舌頭。
當然這話是不敢有半點兒讓傳到樑崢耳朵裡的,要不就憑他那個個性,但凡樑庸不在家,他能把說這話的人直接砍了也說不定。
這會兒卻被平時最討厭聽那些閒話的烏力吉說漏了嘴。樑崢知道他不是會信口開河的人,當然不肯輕易放過。從椅子上站起來拉住他非要問個究竟。
烏力吉哪會撒謊,只好悶在那兒一聲不吭。最後樑崢被逼急了說要立刻回大寧去問清楚。烏力吉“噗通”一聲就跪下了,“少爺,你殺了小人吧!”
“殺你?殺你我也得問完了再殺!”樑崢抓起錢袋轉身就走。
“少爺!少爺!”眼看樑崢就要走出門去,烏力吉攥了拳頭捶到地上,“我說!”
烏力吉說完了,以爲樑崢一定會馬上要收拾東西回大寧,他甚至運了氣在手上隨時準備先把他一掌打暈了再說。可沒想到,樑崢眨了眨眼睛,擡手掩住鼻子又坐下了。過了一會兒,他把手挪開站起身整了整衣襟說:“走吧,別第一天就遲了。”
“啊?去……去哪兒?”烏力吉有點兒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樑崢一瞪眼,“國子監啊!跪傻了吧你?還不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