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地方的時候,樑寥忽然不跑了,“對了,剛纔聽夏大人說半年多前北平布政使陳瑛的案子就是子矜辦的,我想起個事來要問你。”
樑泊雨和夏天也跟着一起放慢了速度。
樑寥看夏天一眼,“那時我跟二哥去北平,我們在江浸月看到你跟一個人在一起,那人是不是子矜,因爲當時離得遠,我沒有看得太清楚。酒樓人雜,我們又是爲燕王的事去的,所以沒有跟你打招呼。可你好像看見我們了,卻又沒理。”
樑泊雨和夏天同時愣了,互相看了看又一起想了想:對啊!就是他們,樑嶸和樑寥可不就是那時他們第一次到江浸月在街上看到的那兩個人麼!
難怪那時樑寥寫信問我是不是去了江浸月。樑泊雨一拍腦門兒:我怎麼早沒想起來呢?!
“嗯……是,就是子矜。我確實沒看見你們。”
樑寥又看夏天,“行了,一會兒見了父親,你……說話小心點兒吧。”
院門開着,樑泊雨沒等邁進去就看見了跪在地上的樑嶸、烏力吉和小瓊。小心翼翼地走進院子裡,樑泊雨飛快地朝跪着的三個人掃了一眼:小瓊的眼睛已經哭腫了。樑嶸半邊臉上一個紅紅大的印子。就烏力吉看着似乎還沒什麼異常。
樑泊雨鼓起勇氣擡頭去看樑庸,他正黑着臉坐在正堂的門前,身後站着挎了繡春刀的夏紀。樑泊雨想:應該再來四個家丁,分別叫王朝、馬漢、張龍、趙虎。
“父親。”心裡調侃,嘴上還是得規規矩矩的,樑泊雨走到樑嶸身邊站下:這“哥哥”在這兒跪着,我是不是也應該跪下啊?
樑泊雨正猶豫着,樑庸說話了,“你跟我進來。”聲音不大,但語氣嚴厲得足夠令做賊心虛的人膽戰心驚。他轉動一下輪椅,夏紀把他往屋裡推了過去。
人家的老婆不是我硬搶的,人家的兒子也不是我先佔的,您老人家可千萬給我留點兒情面。樑泊雨心裡唸叨幾句,只能硬着頭皮往裡跟。
樑寥和夏天進院之後就都溜牆邊兒站了,這會兒見樑庸要單獨教訓兒子,樑寥是不敢多做什麼的。可夏天見夏紀進去了,實在是擔心樑泊雨,一咬牙管不了那麼許多也擡腳走過去準備要跟着進屋。
他一腳剛跨進門裡,夏紀把樑庸推到一個合適的位置又轉身迎着夏天走了出來。
“你跟過來幹什麼?走!”夏紀停到夏天身邊想要拉他一起離開。
“我……我不走!”夏天也不知道自己哪兒來的這麼大勇氣,眼看着一觸即發的場面竟說出了這麼一句。
樑庸還算剋制,抿緊了嘴角什麼也沒說,只是看着夏紀。
“什麼不走?!快跟我走!”夏紀惱了,用力掐住夏天的胳膊想要硬把他拽走。
夏天擡手抓住門框,“剛纔您不是回屋休息了,怎麼又……”
“我的事還論不着你來過問!走!”
“不……”
夏紀眼睛一眯,突然伸頭靠近了夏天,咬牙切齒地低聲說:“你要不要臉?”
夏天掛不住了,臉上瞬間面紅耳赤。夏紀手上一扽,拉起他大步走了出去。
“關門!”樑庸喊一聲,門外不知打哪兒冒出兩個小廝來把門關上了。
正是上午九、十點鐘的光景,燦爛的陽光被擋在了屋外,樑泊雨覺得自己好像一下子掉進了陰森的洞窟,涼氣頃刻間從四面八方朝他襲來。
“跪下。”樑庸用更陰森的聲音說。
樑泊雨還有些不甘心,想試探一下樑庸知道了多少,“爹,我做錯什麼了?”
嘩啦!樑庸猛然抓起桌子上的一隻茶壺朝樑泊雨丟了過去,“逆子!還不給我跪下?!”
樑泊雨被砸中,灑了一身的茶水,茶壺掉到地上摔得粉碎,他應聲跪了。
樑庸轉着輪椅移到樑泊雨面前,“我問你,你是怎麼把月妍娶過門兒的?”
“我……就是那麼娶的。”樑泊雨低頭看着地面:細節我真的不知道啊!
“爲什麼逼曹家退聘?”
……
“夏子矜跟月妍早就私定終身了你知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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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啞巴了?!”
“我知道。”
“那你爲什麼還硬要娶她?!”
樑泊雨想了一下:樑崢跟夏文敬的事不能說,官銀的事更不能說。實在是找不到合適的理由了,他把心一橫:今天豁出去了。
“爹,您要罵就罵,要打就打吧,別問了。”
“混賬!”樑庸一拍輪椅的扶手,伸手拎起了樑泊雨的衣領,“你揹着我做了那麼多令樑家顏面掃地的事還不讓我問?!你知不知道?我這張老臉都被你丟盡了!我怎麼養了你這麼個不知廉恥、喪心病狂的畜生?!啊?!”
樑庸一把推開樑泊雨,一雙手止不住地開始抖,“要不是我騙小瓊說出了他們本來就認識,你們一個個的都還想瞞着我是不是?烏力吉跟了你,替你遮掩也就罷了,連嶸兒也要騙我,你人心收買得挺成功啊!我說你把月妍帶回來之後,我三番四次給曹尚書寫信問及你們成親事他怎麼都一再回避。親戚朋友們來道賀也沒有人問起樑曹兩家相隔這麼遠怎麼會突然聯姻。原來鬧了半天你做的好事已經在金陵和朝中都傳翻了天,除了你二哥那個跟你一樣混賬的東西,就咱們家的人還矇在鼓裡!被人笑掉了牙我還什麼都不知道!”
說着樑庸又狠狠砸了兩下扶手,“剛纔元緒來了竟然也不想告訴我。後來被我逼急了才說你居然是在人家就要迎娶新人之前,跑去逼夏家退婚不成才又去曹家逼人退聘。你說說你幹得這都叫什麼事啊?!跟那些狗仗人勢、欺男霸女地痞流氓有什麼區別?!這些不算,還有青霜劍,我就覺得你是在騙我。果然,我裝不知道問了一句,元緒說是沈憲從北平把人家兒子救回去的時候你就給了子矜的。你聽聽,‘救回去’,要不問這個我還不知道你在北平的時候還私自扣押朝廷命官軟禁過夏子矜。你倒是說說,你這些個烏七八糟旁門左道的下三濫手段都是跟誰學的?!啊?!”
樑泊雨很是窩火,明明大都不是自己做的事,可被罵得狗血淋頭、屁滾尿流不算,他還連半句也沒辦法否認。
樑庸劈頭蓋臉地罵個不停,樑泊雨越想越氣,又忍了一會兒,乾脆脖子一梗,來了一句:“可現在已經這樣了,您想怎麼辦?休了月妍嗎?”
樑庸一愣,繼而瞪大了眼睛用顫抖的手指着樑泊雨,“你……你說什麼?!你這個混賬王八羔子!你還有理了是不是?!我上輩子造了什麼孽?!怎麼辦?你問我想怎麼辦?好!我要你跟夏文敬斷交,從今以後,老死不相往來!”
樑泊雨吃驚地擡起頭,“爲什麼?!”
“爲什麼?你還好意思問我爲什麼?!你以爲我老了,不能走了就什麼都不懂了?!你是我兒子,你什麼心思我還看不出來嗎?!當初離開國子監的時候你爲什麼要去都察院?那時我給你定的親事你死活不同意爲什麼又轉過頭去搶人家沒過門的妻子?被你搶了老婆又被你關了那麼久夏文敬還能跟你以朋友相稱又是爲了什麼?我摔壞的是腿,不是腦袋!元緒嘴上不說,可你自己怎麼就不能長點兒臉好好看看他看你那都是什麼眼神兒?!你們兩個以前有過什麼苟且之事我不管,但是以後你不許再見那個夏文敬!”
樑泊雨長這麼大從來也沒被人這麼罵過,他不停地在心裡對自己說:他罵的不是我,不是我,是樑崢,是樑崢……可樑庸越罵越氣,聲音也越來越大,屋外靜得出奇,樑泊雨覺得外面的人多多少少肯定是能聽見一些的,這實在是跟被人扒光了衣服一樣難受啊。
“爹!您別說了,我……做不到。”
“你說什麼?!”
“我不會跟子矜分開的。”
“你……你想氣死我是不是?!那你就別想再離開大寧!”
“爹!”
“我不是你爹!你做不到我就沒有你這種畜牲不如的兒子!”
“反正我也不是你兒子。”樑泊雨被罵急了,脫口回了一句。
樑庸徹底傻了,突然閉了嘴不再說話。屋子裡頓時一片死靜,樑泊雨想起了餘信跟他說過的有關樑崢身世的傳言,這才發覺自己可能說了樑庸最忌諱的話。可是後悔已經晚了,樑泊雨真想抽自己兩個大嘴巴:真是一說到什麼夏天、夏文敬、夏子矜我就腦子發昏嗎?!
“來人!”喊了一聲,樑庸面無表情地轉着輪椅向後退了一些。
門開了,剛纔關門的小廝又出現在門口。
“把五少爺帶下去,給我動家法!”
那兩個小廝愣住了,都站着不動。
“你們聾了嗎?”
“老爺!”是烏力吉,他站起來一瘸一拐地跑到門口又跪下了,“老爺,您還打我吧!是我那時沒看好大人,都是我的錯,您還打我吧!烏力吉命賤骨頭硬,您想怎麼打都行,要是把大人打壞了……”
“烏力吉!”樑泊雨這時纔看見烏力吉的大腿和屁 股的褲子上已經透出了血印子。
“老爺啊!”
樑泊雨看着烏力吉的慘相還沒等回過神來門外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喊,兩個丫鬟攙着樑老夫人又跌跌撞撞地衝進了院子。
“老爺──老爺──你不能打崢兒呀!”樑夫人哭喊着跑進屋裡,咕咚一下跪到了樑庸面前,“你不能打他啊!老爺……我都是快要入土的人了,現在就剩這麼一個兒子,你不能打他啊!我十六歲就嫁到了樑家……看在我伺候了您一輩子的份兒上,您別打他,非要打就打我吧……”
“不!老爺!您打我!”小瓊也跑過來添亂,她跪在地上往前蹭了幾步,又哭着扇了自己兩個耳光,“是我不好,我多嘴,我不該胡說!您打我……”
“老爺您打我!”烏力吉又喊一聲。
“不!打我!”
……
此時由於爭着要捱打的氣氛過於熱烈,以至跪在院子裡的樑嶸和站在牆根下的樑寥甚至都覺得要是不加入進去就有些說不過去了,他倆互相看了一眼,正準備也衝上去說點兒什麼,樑泊雨突然站起來了。
“你們別吵了!不就是挨幾下打嗎?一人做事一人當!”樑泊雨說着邊往外走邊開始寬衣解帶。
樑庸氣得按住胸口悶咳了一聲,“來人!今天不把這個孽障打殘嘍就不許停!”
一個比長條兒凳子略寬的木頭架子被搬了過來,樑夫人讓樑庸下令被人架走了,烏力吉也被人按住了。樑泊雨只穿着內衣往架子上一趴閉上了眼睛。
噼裡啪啦幾下,兩根棍子輪番落到了樑泊雨的屁 股上。
我操!真他媽疼啊!他在心裡大罵,嘴上卻沒出聲兒。
“你們沒吃飯嗎?!”樑庸擡手把身邊桌子上的東西一把全都劃拉到了地上。
拿着棍子的人停了手,似乎在猶豫是不是真的要用上全力再打。
樑泊雨心裡咯噔一下:完了,這回屁 股不開花算是完不了了。他媽的樑崢,你個王八蛋自己做了缺德事還得老子替你背黑鍋捱打!我他媽這不是倒黴催的嗎?!
正絕望着,院門口突然傳來了氣若游絲的一聲:“爹……”
所有的人都轉頭看了過去,是盈兒扶着曹月妍搖搖晃晃地來了。
“月妍!”
“小姐!”
“弟妹!”
“夫人!”
院子裡的人亂七八糟地叫了一通。曹月妍身子一歪,軟綿綿地跪到了地上。
“還不快去把她扶起來!”樑庸嘩啦啦地自己把輪椅轉到了屋門口。
曹月妍推開跑過來的小瓊和樑寥,“爹,未平該罵,更該打。媳婦兒本也沒臉來向您求情。可現在燕寧兩軍正整軍待發,需要他去,您要是把就這麼把他打壞了,他怕是就去不了軍營了。他也老大不小的了,這事要是傳出去,讓人笑話是小,他以後在軍中失了威信是大啊。爹,媳婦兒求您暫且饒過他這一次,先記着這頓打,等下次他回來再加倍罰了也不遲啊。”
大家都不說話了,又一起轉了頭去齊刷刷地看樑庸。
樑庸把臉扭到一側,皺緊眉頭閉上眼睛挺了一會兒,最後終於還是嘆息一聲垂下了頭,“唉──難道是我征戰一生,殺人太多,老天罰我嗎?中年痛失愛子,老年又失一子,現在半死不活地還得爲這個孽障所累。月妍,我這逆子對不住你,就是我樑家對不住你,你不但不怪他,還以德報怨給他生了兒子爲他求情,他根本就配不上你……”
“罷了,事已至此,他做過什麼我也無力迴天了。我答應你,不打他就是。小瓊,快點兒扶你們家小姐回去休息。”
曹月妍被扶走了,所有的人都鬆了口氣。樑庸盯着樑泊雨又看了一會兒,一甩袖子掉轉了輪椅,“滾!都給我滾!別讓我看見你們!”
烏力吉扶起樑泊雨把衣服幫他穿上。院子裡誰也不敢再說什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默默地各自散了。樑府的又一次天下大亂也算暫告一個段落。
話說這邊夏紀拉走了夏天之後本想就此離開樑府,可想想又實在是不行,他不能讓跟來監視他的內官知道他的兒子不但沒死還跟樑家的人在一起,而且他跟樑庸也不好就這麼不辭而別。另外還有一個難以啓齒的原因就是看到樑庸大發雷霆還是很高興的,雖然他知道自己都一把年紀了還這麼幸災樂禍實在是有失體統,不過他還是想聽聽“樑崢”被處罰的結果。
到了下午,夏紀聽說“樑崢”只捱了幾下棍子就被本來應該是自己兒媳婦的曹月妍給救了很是鬱悶,可鬱悶歸鬱悶,場面上的事不能失禮,他就又去找樑庸勸慰了一番。說到樑崢和夏文敬,兩位父親誰也沒好意思先把話說破。尷尬了一陣子就很快轉移了話題又去說他們以前一起出兵打仗,上陣殺敵的事了。
這種情況下樑府當天的晚飯沒有像以往那樣在一起吃。夏紀、夏天和唐小三也是在他們住的院子裡單獨吃的飯。夏天從始至終一句話都不說,夏紀想着自己暗殺的任務更是懶得張口。
吃完飯父子兩人各自回屋,唐小三分別給打了水送過去伺候他們早早歇下,自己也回了房間。折騰了兩天一夜,唐小三躺下就着了,完全不知道其實他的兩個主子哪個也沒睡。
夜裡,夏天聽見夏紀的房門輕輕響了一聲,接着他偷偷跑到窗口,眼看着夏紀翻牆出去了,猜他一定是要回客棧去找他說過的那個宮裡的太監,於是夏天也悄悄出門從院牆爬了出去。
樑泊雨的院子本來沒有人把守,可是因爲出了這樣的事,樑庸不好讓人去看着夏天,就派了兩個人把他那個院子看上了。
夏天在那附近鬼鬼祟祟地轉了好幾圈,實在不好意思直接過去,正一籌莫展,忽然看見餘信拎了個桶從院子裡走了出來。
樑泊雨趴在牀上迷迷糊糊睡了一天,一直到傍晚的時候餘信送飯過來才徹底清醒。吃了飯他就再也睡不着了,雖然一共也沒捱了幾下,可屁 股上還是火燒火燎的有些脹痛。跑去逗了會兒孩子又在院子裡轉了兩圈兒,樑泊雨實在無處可去幹脆回房看書。
隨便翻了幾本,除了兵法就是四書五經,都沒什麼意思。樑泊雨又把它們一本本地放回去,放書的時候無意中又發現旁邊有一本里好像厚厚地夾了什麼東西。樑泊雨很高興,趕緊把那本抽出來翻到了夾着東西的地方。
是一沓折在一起的紙,樑泊雨把紙打開看了看,是大段大段相同文字,筆跡還不是很成熟,應該是小孩子寫的。樑泊雨笑了:一定是樑崢小時候被罰的抄寫。居然寫了這麼多,這樑庸對他的管教還真是從小就很嚴啊……嗯?不對!
樑泊雨突然發現這文字的內容很眼熟,拿出一張細看:國之大事,存亡之道,命在於將……
靠!這不是……我進樑府的第一天夢到的嗎?!
嗞嘎──外面的門適時響了一聲,樑泊雨正覺得毛骨悚然,頓時嚇得渾身一抖,手裡的書和紙都掉到了地上。
“誰?!”
沒有人回答。裡間的門是半掩的,樑泊雨慢慢走到門口一把把門推開──面色蒼白、黑着兩個眼圈的夏天就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樑泊雨“噗哧”一下樂了,伸手把人攬進懷裡,“都說女鬼嚇人,你這男鬼也夠把人嚇個半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