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崢側耳聽了一陣,確定沒什麼動靜了,才跳到地上朝夏文敬揮了揮手。
“看來戚興宗說得沒錯了。”夏文敬隨後跳下來,“依皇上這些年慣例,必定是瓜蔓抄,味甘要大禍臨頭了。”
樑崢皺起眉頭,“別說你我的敕書還沒下,就是下了,也頂多是五、六品的下級官員,新入場的毛頭小子沒人會理咱們。該怎麼辦呢?”
夏文敬心裡“咯噔”一下。
事情有多嚴重,作爲錦衣衛僉事的兒子他比誰都清楚,可認識樑崢三年有餘,他一向是一副天不管地不怕的德性,從沒聽他說過“該怎麼辦”,夏文敬不只一次地勸他收斂些,可今天從他嘴裡說出的這句話卻讓夏文敬意識到嶽淮山──這個唯一他從小到大都真心看重自己的朋友──真的沒救了。
眼下的朝廷是祖、父輩們的朝廷,他們有自己的關係網,有自己爲人處事的原則,他們都被錦衣衛殺怕了。十年下來,不管是誰,只要一被跟胡黨扯上關係,身邊的同僚舊好立刻就會如同見了瘟神,躲猶不及。
與嶽淮山有交情的都是跟自己一樣初出茅廬的同窗好友,家裡再有權勢,遇上這種一句話說不好就要掉腦袋誅族的的事,恐怕也沒人能使上什麼力。
明明剛纔還是秋高氣爽、風和日麗,怎麼一瞬間就風雲變色、秋景蕭殺了呢?一時天旋地轉,夏文敬有些暈。
李善長是六公之首,深得皇上寵信,手中又有免死鐵券,所以樑崢昨晚聽戚興宗說完有些將信將疑,而且喝完酒已經是深夜,嶽淮山年初積滿八分就離開不住國子監了。夏文敬回家了也不在,所以纔想等今天跟他一起去找嶽淮山。可剛纔聽了那兩人的一番對話,樑崢知道李善長已經被打爲胡黨確信無疑了。
皇上有多恨胡黨,看看十年來因爲受胡惟庸案牽連死了多少人就知道了。岳家沒救了,樑崢怔怔地想。但當他擡頭看見滿臉煞白的夏文敬,還是深吸了口氣又說:“我這就去給我爹寫信,求他幫忙,看能不能有什麼辦法……”
“來不及了。”夏文敬茫然地看着腳下,“皇上不會讓李大人的九族活過三天的。”
“那……咱們想辦法幫味甘逃走吧。”
“又說瘋話!你想害死自己全家嗎?!”
“我知道不行,不過一說。”樑崢從沒有過如此沮喪的感覺。
“這節骨眼兒上,你這話已經是死罪了。”夏文敬擡頭看着樑崢咬了下嘴脣,“這樣吧,我現在立刻回家去找父親,眼下能救味甘一命的恐怕只有錦衣衛了。你先到味甘家去看看情況,然後再把詩酒社的人找到一起商量一下,看誰家能幫上些忙。晡食之前咱們回這來見。”
樑崢想想也只能這樣,點頭說好,便與夏文敬出了國子監分別往兩個方向走了。
當時兩人心如亂麻,又走得急,都沒能好好多看對方几眼,多年以後樑崢想起這件事來總是後悔:那時應該好好看看子矜的。
明洪武三十年,丁丑。
北平,冬。
屋外大雪紛飛,江浸月內樑崢包下的客房裡溫暖如春。
樑崢端起酒杯,在旖旎琴音中一飲而盡,“卞青,別彈了,過來陪我坐坐。”
如玉素手扶住琴絃,琴聲戛然而止。
“大人今天心情不錯?”
樑崢的脣角浮上笑意,“你倒總是會察言觀色。”
卞青隔了方案坐到樑崢對面,“沒有外人,大人有什麼高興的事想跟卞青說就說吧?”
樑崢拿起酒壺給卞青倒酒,卞青急忙攔住,接過酒壺給兩個人的杯裡填滿。
“巡邊、整編、永錠莊,這軍中和生意上亂七八糟的事終於忙快完了,沒有什麼意外,下個月初我就能去金陵了。”樑崢拿起酒杯又仰脖子幹了,人一高興,似乎怎麼也喝不醉。
卞青端着酒的手停在空中,“大人……終於可以得償所願了?”
樑崢微眯了眼睛,“希望如此吧。”
卞青先是長眉微顰,繼而欣然一笑,“那卞青預祝大人一路順風。”
看着從來都只是一口一口慢慢喝酒的人把空杯放在案上,樑崢長嘆一聲,“其實……那時我希望你能跟清流一起逃走,可你……”
“大人,過去的事,不要再提了。”
“可這些年來……”
“大人,卞青雖出身低微,但做人的道理還懂,凡事不可強求,何況人心?該怎麼做,卞青心中有數。”
樑崢想說些什麼,又不知從何說起,張了張嘴什麼都沒說出來。倒是卞青那邊輕笑一聲又說:“有些話在心中許久,既然難得大人高興,今日權當酒後真言全說了吧。”
說着他倒了兩杯酒,再次飲盡,“初見大人時,您還偶有少年義氣,只是宦海沉浮難定,這些年來大人看似順風順水、官路扶搖,別人都道您是仰仗了樑總督的威望。可我知道:如今官場,每升一品,不僅要費盡心思、苦心經營,大人身爲武將,更要真刀真槍地到戰場上用赫赫戰功去換。燕王雖識才擅用,卻也生性多疑,能取得他的信任,實則不易,跟家世全無半點關係。”
“終日在這酒樓裡迎來送往,閒言碎語卞青總能聽得些。跟大人沒瓜葛的說大人鋒芒太露、日漸狠辣,與大人有仇怨言辭刻薄的說您陰險狡詐、不擇手段,也有大人的朋友說‘未平至情至性’。其實卞青看來,人生在世,哪個沒有流長蜚短?不過大都身不由己,無奈多過執着。難得大人相信我,有什麼不能爲外人所道都願意來一訴究竟。但見大人對故人一片癡心實是難能可貴。卞青雖爲伶人,但也深知有些時候‘義’更勝‘情’,不敢說什麼高山流水,大人肯信卞青,足矣。”
說到這兒,卞青忽然停了,一雙美目灼灼地盯了樑崢一眼。樑崢低下頭去不敢看他:不是不曾心生漣漪,是水底的相思太滿,盛不下眼前的一江春、色。
樑崢擡起頭來,卞青已經收了目光,看着手裡的空杯臉上是他最擅長的笑,“醉了,胡言亂語了些,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樑崢搖搖頭,“人世一遭,不過浮華一夢,想遇到個能懂自己的人不容易,你的話,我記在心裡了。”
默默對坐了一會兒,樑崢又問了問江浸月的情況,然後說自己該走了,卞青站起身跟着送他,房門打開的一瞬間卞青立刻被抽了筋一般地靠到了樑崢胸前,樑崢及時扶住他,兩人調笑着下了樓梯。樑崢叫上等在下面坐着喝茶的餘信一起來到大門口,王掌櫃不知從哪兒冒出來,滿臉堆着笑跑到跟前,“樑大人慢走。”
掀了棉簾子樑崢走到雪中上了馬車,餘信揮着鞭子掉轉馬頭,地上立刻出現了兩道新的車轍。卞青立在門外讓冷風吹了一陣,本也沒醉,這一吹頓時酒意全消,不知怎麼忽然就想起了第一次見到樑崢時的情形。
那時事先知道了樑崢的人馬從麗正門回城要經過江浸月,卞青算準了時間坐在二層的閣樓上彈琴,遠遠看着一身戎裝風塵僕僕的一個人騎着高頭大馬走在隊伍的前面來到了江浸月的樓下,心想那便是樑崢了。於是快撥慢挑,使了渾身解數把個琴曲彈得一如驚濤拍岸、一如春泉潺湲。
那人猛然擡頭,卞青心中一怔:本以爲會是個黑麪寬臉鬍子拉碴的長相,不想竟是這樣年輕俊朗的一張臉。
卞青趕緊抿嘴巧笑,可恨那樑崢卻面無表情地又把頭低迴去了。卞青咬牙動了動眉毛,好歹自己曾經也是個京中名伶,行走江湖多年還沒遇到過這麼不開眼的。琴聲依舊心卻亂了:下次再見,一定讓你再也忘不了我!
雪地裡的馬蹄聲漸行漸遠,卞青無奈笑笑,後來的事情便像命定。
幾經刻意安排,他們又見了幾次,樑崢卻始終都沒多看他一眼。直到最後他被樑崢揭穿身份,並說服他反過來幫自己監視江浸月裡的其他錦衣衛緹騎,他才知道:原來樑崢早就發現卞青是衝着自己去的,所以才故意對他視而不見。可也偏偏是因爲這樣,卞青才覺得這人與衆不同,犯了大忌,先動了心思。
樑崢的馬車變成一個小點兒之後徹底消失在迷茫了整個天地的雪中,卞青撣了撣停在肩上的一層雪花,轉身回屋。
“走遠了?”等在門裡、早沒了笑容的王掌櫃問。
“遠了。”
“跟你說什麼了嗎?”
“沒有,唸叨了些都司的公事,沒什麼重要的。”
王掌櫃點點頭,“那你回去好好休息吧。”
第二天樑崢無意中在都司聽到個在朝中上下已經被傳得沸沸揚揚的消息:戶部尚書曹大人經不住二女兒幾番折騰,終於在半個月前答應讓她嫁給錦衣衛指揮使的兒子都御使夏文敬了。且婚期已定──臘月初九。
兩天後,樑崢把進京的行程提前了二十天,帶着一隊人馬上路了。
金陵,都察院。
翻了會兒地方送來的公文,夏文敬覺得有些冷,叫唐小三拿了件毛領黑氅來披上了。帶子沒等繫上,守衛進來通報說有人求見。
“什麼人?”夏文敬合上手裡的呈狀。
“說是大人的舊相識,穿的便服,看不出官民。”
“那……姓名呢?”
“他不肯說。”
“呵?這倒怪了。”夏文敬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人呢?”
“在門外候着呢。”
“嗯……讓他進來吧。”
通報的守衛轉身往門外走,夏文敬也隨後跟了上去。
站到院子裡,夏文敬覺得天氣不錯,停住腳步擡起頭來看看萬里碧空,一下被太陽晃了眼,趕緊眯縫了眼睛避開陽光。
“子矜。”
夏文敬沒動。
“子矜?”
夏文敬豎直脖子把臉正對了前方,剛看了太陽的眼睛有些花,眼前全是紅黑變幻的斑點。
“子矜。”說話的人向前跨了一步。
夏文敬眼前的斑點閃完了,看見的卻還是那張臉,這才意識到不是自己眼花。身體猛地抖了一下,他肩上的黑氅滑落在地。
時光流轉,恍若隔世。
吐血了……
出去玩兒得太歡,回來感冒了,且一直不在狀態,昨天掙扎了一天,終於又找回了感覺~
先更上這一章,第二更會在十二點前,等不了的好好睡覺明天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