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幕 預言

邊境究竟是什麼?樂園又是爲了什麼而存在的?

每個來到這裡的人都無一例外地想過這些,可人類的適應力是非常強的。雖然久而久之,再呆板生硬的邊角也會被磨圓,再銳利恐怖的獠牙也會因長久的棄置不用而發黃變鈍,但這一切都不適用於樂園的世界。人們從無法抗拒,到接受,再到喜愛,最後完全投身其中,樂此不疲。這軟化的過程是如此自然而然,簡直不易察覺。於是可以將之稱爲魅力,或者說,魔力。

“所以,只要順其自然,將心中的彷徨丟開,跟着真理的步伐前進,就可以到達我們最溫柔的故鄉——樂園。”

一邊如唱詩般地詠誦,身着素雅的白色旗袍的福爾圖娜一邊隨着語調優雅地揮動修長的雙臂。這讓人不禁聯想到,如果那個故鄉真的存在的話,出來迎接的女神可能就是如此吧。

“咳,女人啊,就是信這些沒用的東西。”萊格大煞風景地說,砸吧砸吧嘴,晃了晃手中的酒瓶。“你們不來點麼?”

“不必了,謝謝。”藏人婉拒道,他沒有白天飲酒的習慣。

“好吧,是沒用。”福爾圖娜不悅地說,又一臉陶醉。“可是白頭翁,你難道不覺得這個預言很美嗎?”

“美什麼啊?都是瞎胡亂想。”萊格從上衣的口袋掏出香菸,再次向藏人請示。“在這抽菸不要緊吧?”

“不要緊。”

“自由就是好啊!呼……哎,我就喜歡這個味兒。”萊格感嘆道,叼着煙,順手把煙盒推給林君。“小夥子,來麼?”

“啊,不了。”林君兩指一彈,將煙盒打了回去。“謝好意,我早就戒菸了。”

“戒掉做什麼?煙、酒、女人,還有……”萊格邊說邊神秘兮兮地將左手往下一甩,一把撲克牌像變魔術般瞬間出現在他指間。萊格得意一挑眉毛,不知是不是酒精作用,他之前還稍顯正派的一點全都褪去了。在這裡的不是福利院偉大的贊助者,而是一個卸任掉全部責任的不折不扣的賭徒。已退役。“還有這手牌,沒這幾樣人生會很無趣的。”

“對身體不好吧。”林君不置可否地聳聳肩。

“對啊,菸酒是皮膚的大敵。”福爾圖娜撫了下臉頰,又問道,“你們真沒聽過麼?那可是最新流行的預言呢。關於Ark方舟,還有輪迴終末的樂園。”

“是沒聽過,我們幾個都是老古董了。”藏人苦笑道。相隔幾代,足有半百之遙——沒想到,福爾圖娜和萊格雖看起來比林君年長,卻還算得上是出生在他之後的後輩呢。而藏人自己,在他那個年代,福爾圖娜這樣的人……更是想都想不到的。況且與福爾圖娜同時期的萊格似乎將他當作真正的女人來對待,沒有絲毫異樣之處。難道這就是時代的變遷麼?

不過也不得不說……這個預言還真挺讓人在意的?樂園?在未來的幾年……現世的人就會知道樂園的存在嗎?還是說,那預言中沒有提到邊境,所以單純只是稱呼上的巧合?

“你說那個預言,裡面說的真理是什麼?”林君倍感無聊地問道,勉強聯想到學生時期聽過的一人名。“亞、亞里士多德?”

“真理當然就是多數人贊成的那一方。”福爾圖娜驚異地說,“連這也不同?”

“不,這點差不多。”林君有些無奈地肯定道。要這麼說的話,那哪裡是什麼預言嘛,根本就是以全球和諧發展共同進步爲目的打出來的一手好牌而已。或許。

“真是奇怪啊……”福爾圖娜疑惑地說,“特梅德,你也不知道嗎?”

“啊?”特梅德稍一愣神,怯生生地搖了搖頭。

“怎麼可能……”

“但是,但是我聽過關於神的預言。哎,是傳言?”特梅德小心地說道,“總之就是,好像是說神不止有一個,完全否定了是以不同的形象出現的一神論……網路上是這麼傳的,具體的我就不太清楚了……”

“什麼神啊樂園啊,”喝得七葷八素的萊格不屑地說,“世界上根本就沒有神。就算是有神,也肯定是忙得沒時間聽人祈禱的神。或是壞心眼的神,只願意按照自己的惡趣味去實現自己中意的禱告的那種。”

“白頭翁,你不怕天打雷劈嗎……”福爾圖娜乾乾地說,嘆了口氣。“男人就是這樣,自以爲什麼都知道,一點都不感性。”

“相信那鬼東西就是感性嗎?”萊格不服氣地反問。

“什麼是鬼東西啊?你這個腦袋蛀蟲的……”

這兩個人……藏人不再阻止了。就算是那樣威脅過,也完全沒效嗎?好了傷疤忘了痛的典型寫照。偶爾看起來像是不計前嫌的和好了,可實際上該吵時還是跟鞭炮似的一點小火就能噼裡啪啦響成一串。然而,這還不算。目前最讓藏人在意的卻不再是這點了。

新加入的特梅德,似乎是一個……非常灰暗的女孩。即使藏人想再委婉點客氣點,也暫時想不到更合適的詞了。陰沉?都一樣失禮……總而言之,她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就是在這多數以意外事故告終的邊境人間,特梅德的相關報道卻一直未能尋獲。其中雖然不否定她或許是用了假名假地址乃至假時間之類的,但看起來更像是,事後未公開報道。

據目前特梅德難得自發談起的零零散散地拼湊起來,她的父親是一屆手握重權的高官。因此她自己的猜測是,她的家人將那視作負面新聞壓下去了。而對於這個能大體定性爲負面的死因,卻不知爲何,特梅德顯得異常高興……並不爲可能會給家人帶來困擾而自責或爲難。可以說,她感到遺憾的僅是,她沒辦法知道那出“醜聞”的詳細情形了而已。 ¤тт kǎn¤C〇

再者,這女孩也幾乎不太主動和人說話,連初始就對她很友好的福爾圖娜也不例外。她就在自我介紹和對一開始的唐突致歉時多說了些。由此,邊境人知道的情況是,特梅德剛過十八歲,較米娜還要大一歲,不過後者也在樂園呆得和她差不多一年齡了。總之……特梅德口中提及的學校或工作都是含含混混模棱兩可的,讓人多少聽不太明白。越解釋越亂的她最後口不擇言地說了一大堆的總結下來,其實她就是什麼都沒做,只是輟學在家,整天泡在網路上打發日子……

於是,這一系列綜合表現也讓人不免懷疑,格拉吉?特梅德之所以會選擇留下,恐怕只是看中了“會死亡”這一點。因而隱隱約約的,無論是現任邊境人之中的誰,都不是很想過於接近她……畢竟她給人的感覺實在是……異於常人。再說白點也含蓄點,就是比不知該稱作冷酷還是呆呆的白龍還叫人難以接受。

既然說到白龍……特梅德對她的態度自被那樣直白的拒絕後,也變得有點微妙起來了。這女孩好像始終相信,白龍是被以林君爲首的那羣開朗的人們長期欺壓才導致出那種木訥寡言的性格的。而對於這點,依白龍的性格,也當然是懶得理會。一副聽之任之。只在特梅德試圖靠近時用她那一貫冷酷的眼神逼退人家罷了。加之特梅德並不願與那羣開朗的人們多作交談,真不曉得這誰都沒辦法有說服力說清的誤會得持續多久……天啊,若要較真起來到底是誰欺壓誰啊?

“合氣道講究的是沉着借力,使巧勁兒,和以柔克剛、後發制人而聞名遐邇的太極拳在有些方面比較類似。但在實際運用中,合氣道其實要比太極拳更容易掌握。因爲太極拳雖然陽剛陰柔並重,可是兩個部分都很難琢磨,若是心力不足或動作收發不到位的話,常常會不得要領的自亂陣腳。”

現在是……怎樣的狀況?

一邊和藏人合作着示範動作,林君一邊心不在焉但還是尚算仔細地跟大家做講解。這點子……是由米娜一句“不需要繼續鍛鍊了嗎”給引發出來的。說實在話,起初提到要鍛鍊新人的確實是除了藏人外還有林君自己沒錯,可在某人沒良心的跑掉後,他委實是沒這個心情。不過也好歹是老本行,儘管沒什麼積極性,林君還是能差不多做到盡心盡責。

“好了,休息一下吧。”自由對練了一陣兒,林君提議道。

而這檔兒說的,也不過是米娜和特梅德,白龍和藏人這兩組人而已。福爾圖娜似乎對自己的身手很有自信,從他那手飛鏢林君就能感受到。萊格則以疲累爲由,也和福爾圖娜一同作壁上觀。但儘管如此,別看這白頭翁一副乾瘦又沒精打采的樣子,林君還是可以斷定,那身筋骨也不白給,若是到了節骨眼,逼他應付三五個普通人還是綽綽有餘的。順帶一提,白龍和藏人……林君一直覺得,這倆純屬是沒事幹纔會加入到米娜的行列裡吧。

“林君原來這麼厲害啊……”只是來參觀教學的福爾圖娜嘆道。

“嗯,好厲害。”米娜以熱衷的表情跟他說道,“古拳法、泰拳、空手道、拳擊,還有劍術……反正關乎武術的他好像全都會哎?”

“是嗎?”福爾圖娜瞥了眼在旁頗顯關注的萊格,叫了他一聲。“白頭翁!我記得,你以前不是打過黑市拳嗎?來場表演賽吧,證明自己寶刀未老。”

“不用證明我也沒老。”萊格沒好氣地說,深知這是明擺了要他出糗的一提案。

早從第一眼起,萊格就看出來了。且不論體格與年齡的差距,單是林君那身自然流露出的氣概,就足以斷絕人們想與之爲敵的念頭了。這樣的人,是不會被陰險的小手段擊倒的。而且再怎麼耍詐也不會被放在眼裡。正面衝突又毫無疑問的絕對沒勝算……誰要沒事給自己找不痛快啊?只有狂妄到瘋癲纔會盲目到那地步吧。反正若是換作他萊格,就算是沒有參雜半點惡意的演練,也不會想要站到林君的對面。

說到這裡……藏人也一樣。那個看起來年紀輕輕卻被推爲老大還總是一臉笑意彷彿好好先生的藏人……說不定幸運女神也注意到了,藏人要比林君難纏多了……都是在陰影處存活的人,也許大家多少都有點共鳴吧。萊格有時真想謝天謝地,謝天謝地林君纔是福爾圖娜喜歡的類型……

“哦,你打過黑市拳?”

出乎意料的,林君對這話題有反應。萊格錯愕地喏了聲,沒敢繼續說下去,他還不想被這樣的友誼拉上臺。

“我曾經也打過一段,就是那種地下競技場。”看米娜一副被嚇到的神情,林君趕忙解釋道,“放心啦,我沒有做過火,也不是自願去的……是我家老頭兒爲了鍛鍊繼承人給推薦進去的。唔……我想不起來是多大的時候了,好像是十二歲,放暑假的時候吧?”

“十、十二歲就進那種地方?!”太過驚訝,以至於萊格自己主動把話題推進了一步。“你家老頭兒?是指你父親嗎?”

“嗯,就是那老頭兒。”林君習以爲常地說,“我從小就長得比較高,那時看起來和十四五差不多了。不過我參加的還不是那種少年組,是跟大人打的。前兩局真的被揍得很慘啊……”有好處也有壞處,好處是不用和小孩打,壞處是大人怎麼着也比小孩厲害。

“他不知道那種地方很危險嗎……”

“他怎麼可能不知道?危險是危險……還好我夠厲害,沒死掉。也還好是在開學前就被放出來了。那老頭兒給我的時限就是開學前,贏不了就得放棄義務教育退學,一心一意學武……”

這、這真是……藏人在旁聽着他們的對話,一時間不知該做什麼反應的好了。他眼見的所知是林君很厲害,聽到的也是很厲害。可是……預感應驗了。林君果然不是普通人……兩個越過極限邊緣成長起來的人湊到一起了嗎?說句不好聽的,藏人忽然有種還好他們英年早逝了的想法……否則,某天要是心血來潮厭倦了安分,很難說現世會被攪和成什麼樣子……嗯,是誇大其詞了,但這種感覺卻莫名的揮之不去啊……

“你、你是怎麼長大的啊?”萊格問出了在場每個人的心聲。原本他還比較注重說話方式與最低限度的禮儀,可如今也考慮不到那麼多了,他只剩下難以置信了。

“怎麼長大?”連林君自己也說不清這點。“就是那麼稀裡糊塗長大的。記事起就那樣了。上學的時候也老是請假,能撐到有小學畢業證書都算是奇蹟了……”

“你很努力的……贏了嗎?黑市拳?”米娜若有所想地問道,聲音很小。

“嗯?是啊,我那時是很想上學的。最起碼得熬過義務教育。”想了想,林君突然發現,他壓根就想不起來自己當時是怎樣的心情了。是拼命的想活下去,還是拼命的想獲得上學的資格?可能兩者都有。他只知道,自己後來還是沒有繼續升學……不一定,是後者更強烈些吧。那時唯一的朋友……嗯,是這樣沒錯。在聽到那傢伙被以英才教育爲名帶走後,他就不再對上學這種事執着了。

“你肯定沒有和別人說過這些吧?”福爾圖娜蠻有把握地指出。“不然我敢用全部財產打賭,在你們那個社會主義國家,那種父親早就會被政府判刑了。”

“……哈哈,也許。”愣了下,林君只是笑笑說,“自我保護意識不夠唄,沒想那麼多。”

如果……當時有跟那個早熟的天才,不,有跟任何一個人傾訴出那些不滿,會不會他的人生就會變得比較不一樣?這麼看來,要說傻瓜的話,果真是大家彼此彼此啊?林君再一次確認這點了。就是太過相信這個世界,也太過相信自己了,把懵懂中被動接收到的都篤定不疑地當成了真實,纔會走到這個地步。全都是咎由自取。那傢伙也一樣。

落入手中的那把暗啞的陶瓷刀不知從表皮上掠過多少次了,每次都是不深不淺的。恰到好處的讓林君看到滲出一點點血絲的同時,亦不至於感到強烈的疼痛。還是心情的緣故吧……每一次,每一次都會覺得用這樣的情形來形容被遺棄下的自己再恰當不過了。不,要真是那樣也好……只是自己希望只到那種程度罷了。

痛。

還是會痛。其實是很痛的。比想象中痛多了……

即便是親眼見證到那小子死去,恐怕也不會有這樣痛。最先主動來找他的人,不就是那傢伙嗎?現在算是怎麼回事啊?那個真珠,就真的可以代替得了全世界嗎?包括自己……林君也不明白這是否是在嫉妒,總之他就是沒辦法釋懷。原本以爲自己可以放得下,可在某一瞬間腦中卻多出了不該有的想法——若是當初,他沒有去找他就好了。

這樣就說不定,他們會各自在不同的地方早早腐爛掉。自己也不會被那張沒半點感情可言的臉捆得死死的了。簡直像夢魘似的陰魂不散……然而實際上也沒這麼簡單。讓林君感到奇怪的是,就算有那麼想過,他也沒有半點後悔的感覺。只是如今,胸口像破了個大洞,空得他難受得不得了。也無論他再怎麼努力地要把全部剩餘的感情扭曲成憤怒或悔恨,或試圖悲慟,也沒辦法將其填平。好像缺了的那一塊不是被剜走的,還能確實的拿得回來,而是自己消失了一般……變成一開始就不復存在了。

茫然地看着周圍一個個別無選擇地成爲同伴但仍舊可以算是陌生人的人們,林君不禁有些迷惑,自己爲什麼,還要留在這種地方呢?他留在這裡,還有什麼意義嗎?這和那時被那個隻身去做他的大天才的傢伙扔下的自己,有什麼不同嗎?

隱約間,又回到那個時候了。墜入了深潭的最底部,陰冷得不見天日。即使鼓起勇氣,努力地擡起頭,也還是漆黑一片,努力地伸出手,也還是什麼都抓不住。只能在黑暗中不安地悸動着……遲早還會有一天失去控制吧。與其讓歷史重演,還不如……

“給。”

眼前映入了一個蒼白得幾乎與這大地同色的手。那三指隨便地拈着一瓶水,遞過來。看着它,林君好一會兒纔回過神。

“謝謝。”

是白龍。給完水後,她就慵懶地坐回地上了。還是如往常那樣,一副沒睡醒的樣子,要不是有在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藏人和萊格說話,她怕是早就就地倒下去了。而另一邊,眼看着福爾圖娜又在騷擾米娜了,米娜嚇得直往這邊靠……

林君終於忍不住無可奈何地笑起來。他想起,原本大家都是陌生人。他和那傢伙也是。誰不是從陌生到熟悉呢?而自己剛纔居然有一念之差,認爲這些朝夕相處過的人們,都只不過是不認識的人。太可笑了。如果說那個天災型的天才找了個自認熟悉的替代品來頂替他的位置,那麼他林君……不需要。不需要那種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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