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際,閃電的光彩照過重重赤紅宮牆,千迴百轉照映在鍾離雪的臉上,愈發顯得她膚色如雪,沉靜如水。夏天傍晚最常見的雷陣雨過後,地上溼溼滑滑的,一連半月的雷雨侵襲,長街的磚縫裡一溜一溜地冒着溼膩的黴氣,連帶着硃紅色的宮牆亦被溼氣染成了一大片一大片泛白的暗紅,看着失去了往日被歲月沉澱後的莊嚴與肅穆,只剩下累卵欲傾般的壓抑。
暮色降臨,尚有一絲微明的天色下,遠遠有太監們薄底靴輕快擦着青石磚板的腳步聲傳來。
一溜宮燈如星子明亮,簇擁着明黃御輦,後頭跟着無數儀仗,沿着悄然寂靜的宮牆夾道急急走來,向着海棠苑的方向匆匆而去。
今夜,皇帝仍然翻的是賢妃戚雪的牌子。
準確地說,一直以來,就沒有翻過別的妃嬪的牌子。
放眼眼下的後宮,賢妃戚雪的榮寵誰與爭鋒?
宮裡的妃嬪們每人心裡都有一個算盤,每人都在觀望,賢妃戚雪還有沒有更大的野心?
令大傢伙又是失望又是萬幸,賢妃戚雪似乎除了安享太平之外,對一切都雲淡風輕。她和她的小皇子在海棠苑內安安靜靜地生活着,沒有任何企圖。於是,妃嬪們不禁想,或許這正是皇帝寵信她的緣故吧,她看起來與世無爭,於是她什麼都得到了。
這一夜,鍾離雪像往日一樣迎接聖駕,和小皇子一起陪着皇帝,取悅皇帝。入夜,皇帝臨幸她時。在她耳邊說了句:“雍王妃順利誕下一女了。”
鍾離雪不由背脊一僵。
皇帝又道:“朕有十八個皇子,可是公主卻只有幾個,什麼時候,阿雪你能給朕生個公主就好了。這宮裡好久都沒有出生過女孩兒了。”
皇帝說完這話,爲了顯示他的老當益壯,再次虎虎生風地要了鍾離雪,便軟趴了。上了年紀。體力透支。如果不吃點藥助興,只怕他年輕的妃子們很難再享受到什麼樂趣了。
當皇帝昏沉沉睡過去,鍾離雪立即起身。喝下了美善早就爲她預備下的避孕湯藥。她的目光冷峻地投在牀上睡得如死豬一般的皇帝身上,心裡冷笑着:替你生個女兒,做夢!你有二十幾個孩子又如何,有朝一日。我會讓你萬般寵愛養育大的十八皇子將你的二十幾個孩子,無論男女。一個一個全部殺乾淨!
鍾離雪的目光裡透着從未有過的陰狠毒辣。在老皇帝身邊的日日夜夜,她心底裡的仇恨越堆越高,如果不是復仇的信念一直控制着她的理智,她早就將牀上這個猥瑣的老男人碎屍萬段了。
此刻。鍾離雪披上美善爲她準備好的披風,隨美善一起走出了裡間。她們入了密室談話。
“白雲暖今天生下了一個女孩。”鍾離雪的口氣裡滿是妒意。
美善道:“她可真是好命,全天下所有的便宜都被她佔盡了。”
鍾離雪卻始終陰森森地冷笑着。現在幸福又如何。終究敵不過晚景淒涼。他日,等漢家皇朝亡國毀家的那一日。白雲暖今日享受到的幸福將全部化爲過往雲煙。因爲得到過,一旦失去,才更加刻骨銘心地疼。
美善忽然靈光一閃,對鍾離雪道:“娜仁高娃公主想必今夜輾轉反側,不能入眠了。”
鍾離雪倏然一笑:“所以明日你派人去雍王府把娜仁高娃接進宮來,本宮想和她敘敘舊。”
美善點頭,她似乎懂鍾離雪的用意,又似乎不懂,大抵是模模糊糊懂得的。
這一夜,娜仁高娃因爲喝了酒,更加躁動難安。她一個人踏着月色,不讓吉雅跟隨,跌跌撞撞、跌跌撞撞地出了可園,在王府裡瞎逛。因爲喝了酒,她看什麼都是旋轉的,天上的月亮是旋轉的,星星是旋轉的,地上的花草樹木全都是旋轉的。
她一個人在寂寂花影之下,暈頭轉向地走着,走得鞋也掉了,發也鬆了,卻仍舊不願意回去。
假山下,繞出了一盞燈籠。一個女子哭哭笑笑的聲音傳來,她的身後還跟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一直苦口婆心地相勸着:“晴姨娘,咱們回去吧!夜深了,小心着涼!”
晴姨娘?那個瘋女人?
娜仁高娃笑了起來,她不由自主便向着晴歌和永娘走了過去。醉眼模糊間,晴歌和用孃的臉不停放大、變多、重疊。娜仁高娃衝上去握住了晴歌的手,哭着笑起來道:“晴姨娘,好多晴姨娘,好多傷心哪!”
晴歌見娜仁高娃發酒瘋,竟然害怕地想甩脫她的手,向永娘求助道:“永娘,救我!她是個瘋子!”
“你說什麼?我是個瘋子?”娜仁高娃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後合,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她指着晴歌的鼻子,說道:“你個瘋子,你竟然敢笑話我是瘋子!你和我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你和我同是天涯淪落人罷了……”娜仁高娃說着,便滑坐到地上去,傷心欲絕地嗚咽起來。她的哭聲壓抑而淒涼,把晴歌都哭傻了。
晴歌看着地上抱頭痛哭的人,哭得雙肩一抖一抖的,不由流露出無比同情而天真的表情,對永娘說道:“永娘,你看,她哭了,她哭得好傷心哪!”
永娘像哄小孩一樣,對晴歌道:“那晴姨娘你安慰安慰她。”
於是,晴歌蹲下了身子,伸手將娜仁高娃抱在懷裡,像母親抱着女兒一般,抱着娜仁高娃搖晃,嘴裡唸唸有詞道:“不哭不哭,誰惹你傷心了,你告訴我,我替你去打他!”
娜仁高娃忽而擡起頭,對晴歌道:“惹我傷心的人就是將你逼瘋的人,他叫張易辰,你去打他!你去狠狠打他啊!”
娜仁高娃的表情猙獰,晴歌唬得向後退去,道:“張易辰是誰?我不認識他,所以我爲什麼要打他?w不打他!我不打他!永娘,她討厭!”晴歌小孩子般在地上耍着無賴,永娘忙去攙扶她起來,哄道:“好好好,咱們趕緊走,咱們不打人。”
永娘攙扶着晴歌離去了,娜仁高娃看着橘紅的燈籠如流動的螢火飄然遠去,不由淚如雨下。
晴歌,你倒好,瘋了,便忘了所有痛苦的根源,而我,卻必須繼續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