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半躲在雲朵之後,絢爛的霞光四射,映襯得佇立墓園的白衣兄妹越發孤傲出塵。
鬆塔、綠蘿和紅玉將祭品一一擺好,各遞給白振軒和白雲暖三柱清香。兄妹二人跪了,磕頭,上香。丫鬟小廝又遞上水酒,兄妹二人又將那水酒灑於白姜氏的墳前。
落日的餘暉脈脈地照在兄妹二人身上,爲二人鍍上了一層虛幻的光影。
“母親,兒子不孝,害苦了母親。”白振軒的淚流了又幹,幹了又流。
白雲暖側眸看着哥哥傷心欲絕、哀哀哭泣的模樣,心疼地勸道:“哥哥,母親病逝,你不必自責。”
“阿暖,你還要瞞我嗎?”白振軒側頭,灼灼地看着妹妹,霞光將他面頰上的淚水映照得晶瑩閃亮,“駱氏把什麼都告訴我了,母親不是病逝的,而是自裁,爲了我,母親自裁了。”說着,又哭起來,整個身子都哭得發抖,哀苦到極致。
白雲暖愣住,府裡就她、父親和真娘知道母親的秘密,這駱氏興許是從母親給她的信中知道母親的死因,可母親也一定囑咐過她要保密,無論如何別讓哥哥知道的。母親不想哥哥活在恩情與自責中鬱郁一生,母親覺得救活孩子,爲孩子犧牲是做母親的責任,並不多麼偉大,所以她不要他的孩子活在那麼大的包袱中。可是駱氏竟然對哥哥言明真相,她到底居心何在?
“母親爲什麼要這麼做?難道她不知道她用死亡換來我的重生,我不會開心的,我這一輩子都會活在負疚之中,這樣的日子我生不如死!”白振軒的兩手撐在膝上,墨染的雙眉因爲哭泣扭成了八字。
白雲暖心裡嘆氣。母親是何等聰慧之人。一早就預料到哥哥有此反應,纔會囑咐衆人對哥哥隱瞞真相,而駱氏竟然毫不避諱全同哥哥說白了,不知她是故意的,還是無心的。
“哥哥,母親一早就料到你的心思,才讓我們瞞了你真相。你一定要體會母親的一片良苦用心哪!”
白雲暖的話更叫白振軒哭到不可遏制。他膝行到墓碑前,雙手扶住冰涼的墓碑,額頭抵在墓碑上母親的姓氏“姜”字之上。痛不欲生。
“母親,哪怕兒子這一輩子都不能行走,可是你能坐在兒子的病榻前,握着兒子的手。和兒子說說話,也比現在兒子與母親天人相隔好啊!母親。你知道嗎?那一天兒子醒來時,你說要給駱氏去信,請求她來給兒子施針,兒子請你不要爲了兒子枉費心力。你跟兒子說,兒子若不好了,母親你也永遠不會好……那時那刻。兒子才知道母親你愛兒子的心;那時那刻,兒子才知道母親到底有多愛兒子;那時那刻。兒子才知道,這個世界上,母親你纔是最愛兒子的人……可是兒子知道得太晚了,兒子讓母親操了太多的心,兒子多想兒子能好好彌補母親你,能好好盡一盡兒子的責任?可是,母親,子欲養而親不待,兒子想恕罪,想盡孝,卻已經天人永隔了……”白振軒的頭一下一下叩擊着堅硬的墓碑,鬆塔和白雲暖都哭着來拉他。
白振軒握住白雲暖的手,淚滾滾而落,他泣不成聲道:“妹還記得那時候母親讓我在心硯和雨墨之間挑選一個,容許我納爲妾嗎?如果那時,我就能強硬一些,如果那時我就能選了心硯,並告訴母親我一定要娶這個女子,而不是因爲軟弱屈服於白家的祖訓之下,甘願被俘,甘願受縛,現在,母親也不至於爲了讓父親去守什麼白家的破祖訓而自裁。如果我當時便破了那祖訓,做個逆子,今日母親便不會枉死,心硯也不會枉死,都是我的錯,是我的軟弱造就了所有人的悲劇,心硯的悲劇,母親的悲劇,王麗楓的悲劇……我纔是罪魁禍首!”
白雲暖聽哥哥這一番剖心剖肺的話,早就撼然得一塌糊塗。她的眼睛哭得都要瞎掉,內心卻翻江倒海,震動無比。
※
駱雪音站在芝闌館園門口,向內張望。
強金閣那裡工人們幹得熱火朝天的,白玉書正在指揮着什麼,日頭底下,他滿頭大汗,很是疲憊。
駱雪音脣角綻了一抹冷笑。好好地修繕吧!強金閣落成之日,便是她駱雪音登樓之時。白家的祖訓已被白振軒這個不孝子破了第一條,那麼就由她駱雪音來破第二條吧!外姓與女子不得登臨強金閣?呵呵!
正冷笑着,身後有了腳步聲,駱雪音回過身去,見是素服白衣的白雲暖,很快便斂容收色,恢復了高冷的長輩的作派。
白雲暖先是揮揮手示意綠蘿退下,繼而向駱雪音行了福禮。
駱雪音見白雲暖白衣勝雪,發上不簪任何釵飾,只一朵白花,分外雅淨,原就生得豔絕出塵,這樣的裝束令她更像個仙女了。駱雪音向她點了點頭,道:“和你哥哥祭拜完你母親回來了?”
白雲暖點頭,她咬了咬脣,沉吟良久,終於問道:“你爲什麼要告訴我哥哥關於我母親的真正死因?”
駱雪音拿手扶了扶自己的鬢角,“紙是包不住火的。”
“可是你不說,我不說,父親不說,真娘不說,哥哥就無從知曉,那麼他現在也就不會如此痛不欲生。”
駱雪音冷笑:“那是他自己想不開,你母親病入膏肓,橫豎是要死的,爲了自己的兒子,她死得其所。”
“這不是真相,你告訴哥哥這個秘密的最終目的是什麼?”
白雲暖質問,駱雪音有些煩躁道:“你想多了,我就是不想欺騙你哥哥而已,不想看着你們一大家子人都在欺瞞一個病人。”
駱雪音說着就要離開,白雲暖拉住她,厲聲道:“我嫂子得到的那份休書纔是你的真正目的吧?”
駱雪音一凜,繼而莞爾一笑道:“我與你兄嫂之間無冤無仇,我爲什麼要破壞他們的婚姻?”
“你的目的不在於破他們的婚姻。而在於破白家的祖訓!我哥哥寫下休書,停妻便成事實,白家那條不許男子休妻的祖訓便成了笑話。一條祖訓可以破,兩條祖訓亦可以破,條條祖訓都可以破,只要有人開這個頭,白家數百年來的祖訓便都成爲一紙空談。成爲懸於高牆之上被人展覽的笑話!而你。最終的目的是它!”白雲暖伸手直指芝闌館的園門,園內,夕陽之下。一棟新的強金閣正在崛起。“女子與外姓不得登臨強金閣,你最想破的是這條白家祖訓吧?你不過是拿我哥哥試水!”
駱雪音的眼睛張了張,很有些訝異地看着白雲暖,繼而撇嘴一笑:“算你聰明!”駱雪音說着。轉身即走。
白雲暖上前再次拽住她,駱雪音道:“你母親已死。你哥哥已寫了休書,白家祖訓已破了一條,這一切都是不可更改的事實,你即便對我胡攪蠻纏也是於事無補啊!”
白雲暖聽駱雪音如此說。有些頹然地鬆開了手。何嘗不是呢?她苦笑道:“你對我父親有一絲真心嗎?”
駱雪音驀地愣住,白雲暖轉換話題太快,令她很是不適。
“你父親現在是我丈夫。我對他能不真心嗎?”
“你爲了強金閣苦守十年,又委屈做了白家的填房。我不明白你的動機到底是什麼?難道就是爲了登樓看書嗎?不必登樓,只要你願意看書,我父親也定會將整個強金閣的書搬下樓來供你翻閱,所以你又何苦要處心積慮去破我們白家的祖訓呢?”
駱雪音的面色冷凝起來,語氣也顯得激動:“你不覺得這個破祖訓壓根不合情理嗎?白家祖訓的存在是對我們女子的侮辱和鄙視!白雲暖,不單是我,你也要和我一起,反對、反抗白家的祖訓,外姓不能登臨強金閣,憑什麼我們女子冠了白家的姓亦不能登樓?白雲暖,你得和我一起!”駱雪音一把握住了白雲暖的手,目光灼灼。
白雲暖不由愣住,她困惑地看着駱雪音漲紅的面龐,繼而抽回自己的手,訥訥道:“你要是真覺得白家的女子可憐,那你就應該把你身上這紅紅綠綠的豔色衣裳暫時脫去,畢竟我母親剛死不久,我們都還應替她守喪。我是女兒,理應替我母親守喪三年,你是新婦,守個三月也是應該的吧?”
駱雪音一怔,繼而悻悻然道:“我也知道,你母親剛死不久,我就大紅花轎、大紅喜袍嫁入白家,總歸是不妥,可是,可是,我的性格是暖色調的,我穿冷色調的衣服不好看……”駱雪音後面的話幾乎是含在嘴裡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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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雲暖蹙眉問道:“你說什麼?說大聲一點,我聽不懂。”
即便我說大聲了,你也聽不懂。因爲咱們根本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駱雪音在心裡嘀咕完,清了清嗓子,對白雲暖道:“哦,我知道了,我會接受你的意見的。”說着趕緊走掉。
白雲暖狐疑地看着駱雪音的背影,嘀咕道:她剛纔說什麼“暖色調”、“冷色調”的,那到底什麼意思?
※
安宇夢正在書香堂內上溫詩任的課,溫詩任講完一章書,便指了指窗外道:“宇夢,阿暖找你,你且去吧!”
安宇夢扭頭看窗外,果見白雲暖站在窗外朝他招手,他趕忙擱下書出去了。
“阿暖,你找我?”
白雲暖點頭,又朝窗內指了指,“沐飛呢?他怎麼不在?”
安宇夢道:“他請假了,說是出府一趟,不知所爲何事。”
“不管他。”
“你怎麼突然來找我了?”
白雲暖從袖子裡抽出一張宣紙,攤開在安宇夢跟前,道:“你博古通今,可認識這兩個詞?到底什麼意思?”
安宇夢念着宣紙上的字:“‘暖色調’、‘冷色調’,聞所未聞呀!”他把眼睛睜得大大的,無辜地看着白雲暖。
白雲暖蹙眉道:“我也自認博聞強記,可就是沒有讀到過這兩個詞。”
“不如,我拿進去問問溫先生。”安宇夢拿了先生進書室去請教溫詩任,過了一會兒出來衝白雲暖搖頭道:“溫先生也不知道,真是奇了,這兩個詞你是從哪本書上看到的?我也去讀讀。”
白雲暖神秘地湊到安宇夢跟前,道:“是我繼母說的。”
“新夫人?”安宇夢吃驚。
白雲暖拼命點頭。
二人還要說些什麼,忽見楊沐飛滿頭大汗地從書香堂外走了進來。他地面色看起來不佳,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ps:駱雪音的身份,大家應該猜到幾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