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均第一次知道齊維楨的心中也住了一個孩子。他脫掉溫柔沉穩的面具也會開懷大笑,對着院中掉落的梅花也會傷春悲秋,他的心中住了一個被壓抑太久的稚童,似乎那個孩子的年齡停止在謝家小姐死亡的一天,而對外面的世界缺乏最起碼的認知度,只是任憑天真的慾望發泄着自己。
靈均兩眼無神的託着腮,百無聊賴的盯着齊維楨不停開合的嘴脣,卻感覺周身寂靜。似乎來到這裡是爲了勸他求皇帝收回利用他的成命,可是現在的情況卻是他單方面的掌握了自己的情緒,而她竟然陪着他玩兒了起來。
齊維楨的指尖點到了她微皺的眉頭上:“勞逸結合啊姜小姐,我知道你心中還在想着那些麻煩的俗事,現在別再想了。”她“啊”的一聲,那溫熱的懷抱已經從後面將她包圍住。他的聲音帶着低沉的磁性,卻含着愉悅的笑意:“在即將到來的寒冷季節和漂亮的姑娘抱在一起,這種感覺真是舒服啊,尤其是自己所喜歡的漂亮姑娘。”
靈均嘴角抽了抽,不動聲色的將身體想外挪動,背後的人卻不鬆開雙臂,她失敗了一般的嘆了口氣:“原來你的本性是這樣的嗎,十九公主看到了一定會失望的。”
齊維楨的氣味總是帶着寒梅的香氣,淡而清冽,卻因爲兩人交錯的呼吸變得柔軟,他的頭輕輕靠在她的肩上雙眼微閉:“我只想讓喜歡的人看到真正的我。”
他的睫毛纖長柔軟,靈均不知怎的竟鬼使神差的伸出手指去搔那密扇一般的睫毛,他像是感覺到了使着懷,逗得她忍不住嘻嘻笑了出來。
齊維楨忽然撒開她的身體坐在一旁託着下巴:“膽子倒是還很大。”
靈均搖搖頭讓自己清醒了一點:“我說,現在我們是朋友了吧。你該告訴我,你是真的要放棄世子之位嗎。”
齊維楨轉過頭去看着仍舊紛紛飄落的梅花,聲音悠遠而平靜:“父親從不會講話十分十的說出來,既然如此就別怪我鑽他空子了。無論齊家的武國公是誰,齊維楨永遠都是齊家人,這已經夠了。”
靈均九轉十八彎的“啊”了一聲:“原來你是個不慕榮利的好青年啊,真是令人佩服、佩服!”
齊維楨笑睥着她誇張的表情:“你不必如此。太陽之下無新事,所謂大院之中的傾軋沒什麼新鮮模式。要說齊家有什麼不一樣的話,大概就是我們兄弟幾人都對這個國公爺的位子沒什麼興趣吧。”
他起身看着窗外過分寂靜的一切,齊家的人規矩到涓滴之水都要用寸鬥來稱量的地步,儘管如此,家中的兄弟姐妹仍然疼愛當年年幼的自己,偷偷帶着他躲到一旁惹是生非。
“小時候我是個挺頑皮的孩子,但是大哥很溫和,從未責怪過我。二哥是個放蕩的笨蛋,但是卻成熟的異於常人,早早就告訴父親他需要的是自由。即使如此,他也並沒有爲難於我。一旦人長大了,這個大家族的人也會隨之變化,齊家同樣會有那些各懷心思之人。”
靈均淡淡一笑:“就像齊赤若一樣,她的性格無可挑剔,但是她真正渴望的繼承者是你,或者說,大部分的人最看好你。”
齊維楨的背影穩如泰山,卻回頭低聲苦笑:“你說得對,我的面具戴的太好,所以可以迷惑常人。大哥天性溫和,可是不善於再次朝堂虛僞應付,我雖然討厭,可似乎天生便適合那個朝廷一般。做齊家的族長就要懂得弄權又不被打壓,做齊家的將軍就要常勝又不惹人猜忌,做齊家的男人就要保持冷靜而不能被感性所掌控。我似乎已經忘了自己原本是什麼模樣的了,對於一個人來說,這也算一種悲哀吧。”
靈均冷靜下來,心中卻很是悲哀,齊維楨的心中明明住着一個渴望自由的孩子,卻必須要時時刻刻禁錮自己:“齊維楨,大公子能夠撐起來齊家麼。”
齊維楨淡淡撣下去那衣衫上的香灰:“有我在,自然可以。”
她忽然想起大少奶奶謝馥辛那微妙的笑意,是啊,齊維楨似乎不想與人爭端,大公子也不想,可是他們身邊的人自然不是相同的想法。
他一把抱住楞掉的女孩子,扯了扯她的嘴角:“這樣子也挺可愛的。對了你哭起來很像是小兔子,姜小兔子。”靈均氣鼓鼓的瞪着他:“你今天可真給我驚喜!混蛋!外號是齊小貓兒的齊大將軍!”齊維楨哈哈大笑將她像娃娃一般抱在懷裡逗弄着炸毛的女孩子,兩個人你來我躲不亦樂乎。
“嗯——哼!我進來了啊!”門外響起敲門聲,停了半響便出現謝言推門而入的尷尬面龐:“那什麼,打擾你們了。小三,姑父商量軍務,你看…”
齊維楨臉色慢慢淡了下去,他的手若有似無的留在靈均的肩上,似乎想留住最後一絲熟悉的氣味:“表哥,替我把她送出去。”
她看着齊維楨漸漸遠去的身影才放下心來,一旁的謝言卻已經笑嘻嘻的拍拍他的後背:“別擔心,這是他自己的選擇。你也不要對任何人感到愧疚,齊家人不會只預備一種策略。”
靈均轉過頭看着他的笑意卻奇怪的很:“你似乎並不像其他人一樣在意此事呢。”
謝言眼眸忽然定了下來:“是啊,我不是‘其他人’,在我心中,只要我的弟弟覺得快樂就足夠了。姜妹子,請別怪我多嘴,若你真的可憐我這個弟弟,請不要背棄他。”
靈均略有些啞口無言,他們之間並沒有承諾何來背棄?可是轉念一想,齊維楨爲了保舉她甚至放棄了世子之位,正所謂瓜田李下,就算他們之間清清白白,旁人又會如何以爲呢。也罷,他二人的事情何須在意旁人呢。
她思索半響回頭看着謝言微皺的細眉:“對您我懶得撒謊,我們之間的事情一時間說不清楚,其實我的心也很亂。”
謝言反而鬆開眉頭笑了出來:“你這是真心實意的話,無所謂了,我就送到這裡了。”
靈均忽然覺得疲憊,又覺得有股說不清的感情在滋生。謝言是關心齊維楨,希望她能做出迴應。
齊維楨若有似無的將他的愛意略略傾訴出來,但是也不在逼迫自己。也許她真的太過享受別人的縱容,藉此來實現自己虛妄的理想。
“好巧,這不是姜妹妹嗎?”正午的日頭下去了,秋日中接近蕭瑟的氛圍又濃厚了些,只是這女子的聲音卻是溫柔至極的。
靈均擡頭一看,淨髮分股盤結的百合髻併合疊在頭頂,素淡又帶着留餘韻味的秀麗面容如百合花一般清新淡雅,潔白雅緻的留仙裙閃耀着銀黃的細紋:“上次看到還是好幾年前,真是久違了。”
是謝馥真…面前的女子越發的雅而有味,一舉一動皆令人駐足。尤其是謝家女子天生所帶的林下風氣,更是她人不能比擬的。支曦怯似乎與她風格相似,卻始終過於執拗刻板了些,大概是因爲她長年在鄉下的緣故吧。
謝馥真雖然不甚熱絡,但是禮節卻完美無缺:“好不容易見到一次,何必着急走呢,不如來喝幾杯茶水。”
靈均看着面前熟悉的面容,卻一時間總覺得奇怪,她雖不甚瞭解謝馥真,但是在旁人的口中,她的禮節一定是恰到好處的,但是今日的她,面上卻有着一種狠狠壓下的急不可耐,總覺得有些着急的怪異——
她輕輕微笑點頭:“甚好。”那一瞬間,謝馥真的眉頭似乎在最細微處露出了滿意的神情。靈均心中冷眼看着,原來是鴻門宴不成?
迦南香顏色偏冷藍,一般爲皇家貢品而不可多得,可是謝馥真仍舊豪爽的將它燃了起來。那藍色的香塊發出幽亮的光,同樣照亮了謝馥真幽暗的雙眼。
屋中的氣味變得含混不清,迦南的香氣極度膨脹,連虎丘茶香都掩蓋過去了。靈均若有似無的擦擦鼻子,不甚在意的淡淡出聲:“虎丘號稱天下至尊,歷代帝王賜號白雲花,人說‘入目皆花影,放眼望芳菲’而只有皇家才能享用的到。”
霧氣中的謝馥真面容有些模糊,只是那漸漸變得含混不清的面容竟讓他想到了齊夫人,那是謝家女人獨有的神情,冷漠而不帶任何感情:“是啊,你真厲害,有很多旁門小戶連白雲花是何物都不知道。可是齊家的人每每都能和宮中一般享用天下至尊之茶。說起來大家都很珍愛我,即便府中只有一壺也要贈給我呢。”
靈均的指尖輕巧的轉了個彎兒點到了茶水中,敏銳的鼻尖聞到了一股暗藏其中的苦澀味道,面上卻不露聲色:“我真羨慕謝姐姐,從小受盡萬千寵愛,不似我是個吃百家飯長大的。”
謝馥真的身影慢慢的近了些,濃霧中冷漠的面容似乎只是錯覺,仍舊笑得溫柔真誠:“其實我才羨慕妹妹呢。”
靈均“哦”的一笑:“你羨慕我什麼?”
謝馥真完美的笑意似乎出現了一道微帶焦躁的裂痕:“羨慕你…的本事呀。來,姜妹妹,這茶是甜茶,甜的聞不出任何的苦味,這可是專門給你準備的。來,喝下去吧。”甜美的女聲有如魔鬼的低語,以致於一瞬間顯得過分甜膩,若他是個普通男人,只怕早就招架不住了。
可惜…精緻的粉彩茶杯停在了紅脣旁,只溢出一聲無奈的嘆息:“姐姐,我果然喝不慣甜茶,今日就算承你的情了。”
謝馥真死死的盯着她放下杯子的手,聲音低低顫了一顫:“這多不好,要是你不喝,我可就難做了…來,姜妹妹,給姐姐一個面子,喝下去吧。”
靈均嫵媚的桃花眼忽然挑起銳利的眼尾,如利刃般震懾人心:“姐姐,你確定?”
謝馥真乾澀的喉嚨含糊的應承了一聲。
靈均忽然露出一個突兀的笑意:“好,那麼再等一等。”
房門忽然被推開,謝言苦着臉將屋中的煙氣放了出去:“小妹,你怎麼忽然將點起來迦南香,這東西能把苦味遮住。哎?姜大妹子怎麼在這裡啊。”
謝馥真忽然呆在一旁,看着謝言把桌上那杯已經涼掉的甜茶放在脣邊:“我剛忙完,這杯茶就獻給我啦!”
“別喝,有毒!”謝言忽然在謝馥真厲鬼般的驚號中打落茶杯,茶水在地上並無二樣,只是他卻驚呆了:“小妹,你說什麼!”
謝馥真像是渾身泄了氣一般癱坐在地上,呆滯的雙目不知喜悲:“這裡面是蓖麻子,是會死人的啊——”
謝言的世界忽然崩塌了下來,面前這個呆在一旁流淚的女子,他已經不知道那是否是自己熟悉的妹妹了。
靈均嘆息一聲又起身告辭:“我發誓,今日之事不會再有第四個人知道,在下就先告辭了。對了,謝姐姐,你也太不小心了些。蓖麻子磨成散粉是不能致死的,若是你還要再用,不如將它混在瓜子中嚼食,保證一顆便致命。”
作者有話要說: 話說,這個基本上就是倒數第二捲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