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均雖然身在蕭意孃的帳子裡,卻不能說不擔心外邊發生的一切。她小小的惡作劇,並沒有報應到他的身上,卻爲他引來了更大的災禍。蕭意娘看着她憂愁的樣子,反而安靜了下來擺弄針線,卻忽然發出輕笑。
靈均回頭一瞥。
蕭意娘撥弄着手腕上的佛珠,不由得嚐了兩口清淡的茶水:“小姐你啊,既然擔心爲什麼不去問問呢。現在外面安靜下來,一切想必也都結束了。”靈均彆扭的轉過了頭。
蕭意娘心中懷戀起少女時光來,那是一個已經模糊的身影。哎,固然是多聰明的男女,面對初戀般的愛情,總是甜苦交織的啊。
她輕輕哼着那上古的兒歌:“大冠若箕,脩劍拄頤。攻狄不能下,壘枯邱。”那聲音是如棉柔一樣的溫柔可親,可歌詞卻隱藏太多血腥,靈均不由得皺了皺眉。似乎是看出了她的念想般,蕭意娘邊比劃着衣服邊對她說:“十幾年前的時候,趙國邊境的女孩子都唱這首《戰國》裡的古歌謠,因爲蠻子就在北方,誰也不知道明天會死去的是誰家的男人啊。”靈均只是一味喝着茶水看她,忽然輕聲說:“蕭姐姐難道一點都不想家麼?”
蕭意娘忽然止住了動作,露出了一個哀傷神情:“我知道我這一回去,不是好的,反而更加萬劫不復,對我也好、對他也好,所以就當我死了吧。”靈均雙眼忽然涌出淚意,她不知道蕭意娘說的是誰,但是她和當初的情人生生死死都不能在一起,他不知她生,她也難知他死,所以這輩子死的豈止是她一個人呢。她訥訥呼了口氣,哪怕有一天她回了家,從此和這裡就隔着一個看不見的萬水千山,她心中勾勒出檀郎的身姿。遲早有一天,他們會和蕭意娘一樣,生死茫茫兩不知罷了。
蕭意娘慢慢的搖晃着身體,好似給嬰兒唱着搖籃曲的母親一樣:“誰不想去爭取一下呢?可是一次次的,我既失敗了,又逐漸被磨平了性子。怨憤了過後,自己想想也就這樣了吧,只是希望那個人別再記掛着我,找個好妻子,我這輩子都會求神拜佛…”她那雙帶笑的眼睛默默的流出淚來,反而令靈均心如刀絞。也許這就是她心中母親的樣子吧,又溫柔又善良,卻不幸到令人悲憫。可是這樣好的女人,這樣的一生究竟是幸還是不幸呢?
靈均輕輕的攏住蕭意孃的單薄身軀,輕輕撫摸着她的後背,她漸漸的停止了流淚。過了片刻,蕭意娘擡起頭來,恢復了往日的平靜溫柔,卻搖了搖頭。靈均疑惑的看着她,蕭意娘平靜打量着她:“小姐你很聰明,可是還不夠聰明,如果有一日你能回到趙國,要記住不要信任任何人。”
靈均訥訥看着她,蕭意娘卻溫柔一笑,只是她突然覺得對方的笑容藏有太多的陰霾。蕭意娘垂下螢衣般的密睫,微微勾起了脣角:“我看小姐接受的教育絕非一般閨閣兒女,既是利也是弊。”靈均直視着她:“我爲人聰慧、又有些小機靈,可是有時候性格剛強,又不善於隱藏。”
蕭意娘點點頭:“小姐既然知道的清楚,怎麼又…”
“怎麼又不願意改是嗎?”她看着靈均偏了偏頭,似乎罩上一片陰雲。蕭意娘會心的拍了拍她的肩膀:“我只是就我在趙國接受的教育這樣說,小姐如果能回去,怕是也難平淡,到時候且記得我這句勸告。”
賬外風雪呼號,蕭意娘整了整衣袖,將手上的衣服遞了出去,靈均小吃一驚:“這是?”蕭意娘抿嘴一笑:“党項人最重視冬至了,冬至當爲一歲之始,爲了迎接這一天,我們總會舉行大型的歌舞和比賽活動呢…啊,真漂亮!”她手腳伶俐的將剛完成的新裝穿在靈均身上,不由得輕聲讚歎。靈均想起乃顏唱起的那首歌,頗感興趣的問道:“今天我聽到乃顏騎着馬唱了一首歌謠,說什麼‘八月霜雪降,邀我尋歲至…’是說這個嗎?”蕭意娘點了點頭:“八月是穀物豐收的季節,也要捕雀鳥和供養穀神波女的,嘛…雖然和趙國北邊時節不大相同,但是穀物在哪裡都是很重要的。”靈均心中想着那從未見過的熱鬧,心中有些癢癢,只是任由蕭意娘倒弄着自己。
蕭意娘柔軟的手劃過靈均的身體,似乎頗爲高興:“好了!小姐你看!”靈均好久未曾穿過這樣齊整靚麗的衣服,雖然是胡服窄肩緊袖,卻有着深衣的右衽,綾絹和絲綿精巧的混合在一起,下方的弧線卻好似魚尾一般,‘羽化登仙’的仙鶴紋章略顯單薄,便在其中暈染上了朱紫顏色,在冷冷白雪中顯出一種熱烈來。
靈均穿着這身美麗的胡服,高興的不得了:“真漂亮,姐姐你到底是怎麼做出來的啊,原來那種野蠻胡服也能做成這種樣子!”蕭意娘似乎被誇的很開心,笑得如同少女般:“說起來染朱紫的做法還是遼東傳出來的,古齊國一直愛平民紫色,雖低賤卻美,‘羽化登仙’是鶴麾的圖案,又太過清心寡慾,如果讓仙鶴變得炙熱,可就完美了呢。”
靈均由衷的讚歎:“姐姐真是厲害,如何就這麼心靈手巧呢!”隨即想到了自己在家鄉,雖然也學習過女紅,卻也失之興趣,不由得臉紅:“我爹常說我像我媽,偏不愛擺弄這些閨閣女子的東西。”蕭意娘若有所指的搖了搖頭:“小姐文武皆備,也未必就不好,我朝有幾位公主貴人就不能小看,依我所見,便是普通男人也比不上她們的。”二人有所會意,只是各有所思。蕭意娘給她換了雙精緻的靴子:“小姐也不必多想,既來之則安之,好好感受一下這節氣纔好。”靈均心中暗暗尋思,是該感受感受,總歸也是來了。
蕭意娘輕聲召喚乃顏,她卻遲遲不來,蕭意娘皺了皺眉頭:“這孩子又哪兒去了,成日的不見人影。”沒成想乃顏沒進來,檀郎倒是迎頭撞了上來。蕭意娘殷勤的給他掃去身上的雪,睥着眼珠看他:“二王子,那婭婭公主現在如何,事情可是解決了?”檀郎只是淡淡瞥了一眼靈均,眼珠在她身上定了半刻。蕭意娘看看心裡抓耳撓腮的兩人,不由得捂着嘴笑,卻突然將指頭繞到衣服上:“二王子,你這是怎麼了!”她粗魯的扒下外面的大麾,看着那血液仍舊流了後背,差點沒咬脣哭出來:“小姐,你來看看二王子,這是怎麼了呀,這這麼重的傷可是要死人的呀!”
靈均心中那不好的預感驗證成真,她小跑過去看着那挺立的身影,眼神中沒有絲毫責怪,只是平靜如斯。她哽了哽喉頭,雙手輕輕的一摸,看到他眉頭微微跳了一下。她顫抖着將手拿出來,後面的鮮血已經沾滿雙手,那粘稠的血液宛如千萬刀子將她湮沒血海,提醒着她自己無意造成的災禍。她瞥過頭去,卻怎麼也無法說出那聲“對不起”,只是任由眼淚滑落,又倔強擦掉。他抽出手指,輕輕抹上她的眼角,低嘆一聲:“你的主人受傷了,還不過來幫我療傷。”
蕭意娘見狀叫來乃顏,留下許多瓶瓶罐罐,偷着覷了一眼便出去了。
兩個人沉默着坐了一會兒,靈均硬是想把他扶上牀,對方卻偏偏頂着身子。靈均冒着淚花瞪着他:“都這時候了還玩兒什麼花樣!”他倒也是乖乖的坐在矮牀邊,靈均把他衣服扒下,那傷差點沒化膿,簡直像惡毒的毒蟲般爬了全身。她眼淚不小心滴了上去,傷口頓時被蔓延,靈均偷偷抹着眼淚,卻沒瞥見檀郎淡笑。
“你…”
“你身上衣服很漂亮,是意娘做的吧。”靈均輕輕嗯了一聲。
“意娘手最巧,連嵬名部落的女人都羨慕她,甚至祭祀和典禮的衣服也會讓她來做。對了,我還沒見過你做衣裳呢。”
靈均支支吾吾,想了半天不知道如何答他。
他忽然“噗嗤”笑了出來,似乎絲毫不在乎身上的痛意:“你不會是從來沒做過衣裳吧,還好意思說自己不是什麼大小姐!”
靈均輕輕的給他上着藥,微微白了他一眼:“趙國的女孩子都要學女工的,誰不學女孩子可是要嫁不出去的。不過嘛,我爹纔不捨得我總是在一畝三分地裡待着呢,我大多數的時間都是在遊學,就像我之前和你講過的那些。”檀郎忽然出聲:“你教我那招‘回劍式’很好用,好用到他們大吃一驚。不過我還是不明白,戰士收了劍就不是戰士了,上了戰場就怯敵是什麼道理。”
靈均輕輕撫摸他的後背:“你不要這樣淺顯去理解它,所謂‘回劍’只是一個泛指概念,那是因爲有的人過分追求慾望而不知道制止。常言道,‘水滿則溢,月滿則虧’,如果能在聰明的時候制止住,就能夠持恆守身。”檀郎露出一臉懵懂的呆呆表情。她“噗嗤”一笑:“你還是先和南齊音慢慢的再學幾本書吧,有的東西能靠本能,有的東西是後天習成的。”檀郎凜了凜嘴脣:“那我學會你們漢人的東西,你是不是就會考慮嫁給我了?”靈均低頭一拍他肩頭:“擦好藥了,晚上回賬子不要碰水。”檀郎身邊那冰雪氣息驟然突降,他冷冷看着她:“記得晚上戴上鎖鏈,還要回我帳子,女奴!”
作者有話要說: 有沒有人對做衣服感興趣的,話說有一陣子我特別想DIY,尤其是和服和漢服,後來懶病發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