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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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您對小姜大人着實太過偏愛。她辱沒聖名又其身不正,怎麼能夠回到朝廷擔任侍御史一職!”

“陛下,臣複議!”

“臣複議!”

仁帝手中的金鐘敲了敲,他的臉色陰沉下來,卻無法映出任何笑意,那青白的麪皮與烏脣顯得如中毒至深一般:“審判院剛剛廢,御史臺中最有作爲之人便是小姜,她不管事,那審判院堆下來幾千斤的簡文你們來判?”

諫院的伍辰拱手一抱:“陛下,小姜大人性情如此陰沉反覆,這樣的人執掌御史臺怎能服衆?”

仁帝呵笑一聲:“有符堯光在翻不了天。符卿,我欲提她,從頭到尾你也沒言語半分。你可是她的直屬上司,你怎麼說。”

符堯光難得在角落中淡淡低眉頷首:“臣不愛多言,一切聽從聖意。”

仁帝點點頭:“這就是不反對了。齊三,這事情是你提出來的,朕不管了,你有能耐說服他們你便去吧,朕老了,朕也做不得主了!”

伍辰睥着眼睛冷哼一聲:“三公子真當是高義,竟爲了保舉小姜大人放棄世子之位,果然是年少風流又郎情妾意。應當說小姜大人好手段,她一受傷,朝中多少年輕士子爲之心碎呢。”

齊維楨轉過頭抄着手溫溫一笑:“我倒是聽說前些日子伍大人在殿上被小姜大人的美色所惑,當衆便要撲上去了。不過大人一直說小姜大人家風不正,怎麼自己身爲諫官卻剛剛娶了第八方小妾呢。”

朝堂上穿出此起彼伏的悶笑聲,陸兆庭嘖嘖偷扯着齊貞吉的袖子低語:“你家這位芝蘭玉樹的三公子真是一反常態,這算是衝冠一怒爲紅顏了,這噼裡啪啦滿嘴噴糞的言官他也敢對着。”

齊貞吉照舊做半尊雕像耷拉着眼皮:“我倆各做各的互不相干罷了。”

陸兆庭輕聲低笑:“你家居然能出好個癡情種子,我真是感動的要哭了,幸虧當初我們家孩子沒嫁過去,三公子外熱內冷,除了自己那一畝三分地兒,他心裡連個眼神都不肯施捨。”

齊貞吉哼笑一聲撇過眼睛看着齊維楨一臉興味的與一衆言官對簿公堂:“這不就鬧起來了麼。”

齊維楨感覺他與朝堂上的衆人隔着永遠跨越不過去的桎梏,這來源於他一直以來冷眼旁觀而忽然開口後那種令人厭惡的嘴皮子官司。事實上是,當自己真的百無聊賴的應對着這種翻來覆去互相傾軋的廢話時,心中那種洪水般的倦怠感會席捲而來。

在這一點上,他一向是贊同姜靈均的。朝廷的言官永遠將自己精準的記憶力用來記錄誰家娶了幾個小妾、誰的嗜痂之癖難解,少年時的自己曾經對此有生澀難解的隔離,抑或自己覺得人生是府庫中的一把把排列整齊的箭矢,從督造到劍尖都是完美計算的弧度,因而這些在朝堂上打嘴仗的人顯得格外愚蠢。他們在消耗這個國家可利用的資源,而得到的報酬卻是相反的。

他感覺自己的靈魂忽然升空,在某種隱秘而自由的桃花源中自在休息,而僞裝者的本能卻驅使他面無表情的同面前的蠢貨們打太極。他時常心想,自己對姜靈均的愛到底是哪一種呢?這半生中像一個四平八穩的珍貴寶鼎,作爲一個帝國美好的裝飾物與一柄伸縮自如的刀劍,他的心慢慢冷卻,可是見到那個清豔堅韌的女孩子時,他感到自己血管中的血液在復甦。

人所愛上的大概就是自己所嚴重稀缺的。

他將世界當做一個完美衡量的天平,讓自己做一個平穩的審判者,而絕不會去涉入棋子的爭端,即便兩旁是父親與皇帝。他對每個女人都溫柔體貼到完美無缺,與其說出於女人對男人的愛意,不如說是出於一種居高臨下的憐憫。謝女的死最先留給自己的,不是幼稚的悲傷,而是一種虛空的思考,似乎這無情正爲齊家所推崇的教育方式。

姜靈均和他不同,和她們都不同。他在戍城唯一失態的一次,是由於內心那被隱藏許久的激憤,與對那張美好容顏的憐惜而已。可是越來越發現,這個同樣執拗堅韌卻不怎麼“閨秀”的少女讓人敬佩。他拋棄世間的情而冷感人生,她會爲了自己的鮮明慾望變得鋒利無比;他在男女之事上失於迂闊,而她卻總是顯得尤爲認真;他會利用很多女人對自己的利好,而僅僅是覺得她們愚妄而無趣,她卻寧願自己在刀尖上滾出來而不願意欠人之債。

一個任性妄爲又固執的女人實在不可愛,可是正因爲如此,他覺得擺在面前的是一個鮮活的女人,而不是大院中千篇一律的木偶。

“諸位大人還有什麼要說的麼?”齊維楨淡淡垂下眉目,攏在袖中的手指變得溫熱:“下官不時常來朝,今天只是就事論事罷了。”

沉默半響的支道承忽然咧出一個古怪的笑意,那雙眸子日復一日的漸漸渾濁,以致於顯出一種突兀的噪意:“三公子的意思還在其次,子乃效父,這莫不是齊將軍的意思?齊家權勢滔天,難道連御史臺也要收爲己用。”

可他錯了。

齊維楨並沒有回答他,而是冷冷的瞥了一下便將他置若空氣而去。

支道承忽然感到身體有一陣不適。譬如說,善用刀劍者,死於刀劍下,老醫者反害己,善泳者溺於水。自己多年來真正聰明之處在於,他的手伸出來多遠,永遠只能給皇帝留下一個影子,哪怕只有一次直言誅心之語,皇帝也會變得更加陰沉。

最重要的是,他始終不敢觸碰齊貞吉的逆鱗。

支道承擡起頭恍惚的看着昏黃宮壁下的齊貞吉,那張端正的面龐連眼皮都未擡,仍舊如往日般做一個活雕塑。可是他周圍卻散佈着陰鬱的氣息,雖然隱藏的很好,可是風起於青萍之末,遂出於管窺之間,這些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他們都姓“齊”。他想起剛纔齊維楨留下冷漠的表情下留有一個微末的笑意。

他犯了一個大忌,就算他可以針對齊維楨,但是不能針對“齊家”。他們在大多數時候可以將自己的氣息隱藏在空氣中,不會置於朋黨之爭中,所以也沒人敢將朋黨之禍放在齊家身上。他的感覺很不好,在殿上似乎有無數的戍城冤魂跋扈而來,那是周乾與齊家將士索命的身影。

“皇…皇上。”支道承的腿不由自主的跪下,看着面前本應密雲布雨的帝王臉上卻平靜的過分。

山雨欲來風滿樓。

仁帝竟輕笑一聲:“丞相不要慌,不如咱們就聽聽暴風眼的申訴好了。”

殿門大開,身披七層明鸞玄鳥紗的一對絕豔美人蓮步輕移靜聲叩問。

貌豐盈以莊姝兮,苞溫潤之玉顏。眸子炯其精朗兮,瞭多美而可視。眉聯娟以蛾揚兮,朱脣的其若丹。素質幹之醲實兮,志解泰而體閒。既姽嫿於幽靜兮,又婆娑乎人間。

那是姜家女子的久遠傳說了,在姜九曜曾經以絕之豔名征服上雍後,宮殿中又迎來了兩個姜家的女子。這一對豔麗的姐妹花好似寶珠一般,一個如夜明珠般清幽嫵媚,一個如紅寶石般美豔風情,簡直如兩尊活靈活色的美玉雕像。

那美人掀開玉面上的七層明紗,頓時引來一陣驚歎。

聶楨嘖嘖稱奇:“臭丫頭自己全副武裝也就算了,又帶了一個小妖精,這可如何是好。”

齊維楨的眼中露出一點溫意,面前的姜靈均已經除去了那厚重的堂官服與透額羅,她只有穿着朱紫巫女服時才真的是豔色奪人。

仁帝的眼睛眯了眯,嘴角勾勒出一點莫名笑意:“朕上一次見到姜家的巫女,已經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了。”

女子聲音清朗,似乎未受三十大板的侵害,倒是一雙帶笑的桃花眼瞟了瞟一旁的支道承:“罪臣今日能見到陛下,也是託皇天后土之恩,索性沒被賊人所害呢。”

仁帝託着下頷動了動發青的脣,有些廖懶的味道:“小姜,你既然已經知錯,爲何又主動上書?”

靈均輕笑一聲,那聲音竟是柔中帶媚眼波流轉,而一改往日朝堂上的清淡:“臣本想自此辭官下野,可惜臣竟然發現有人覬覦太廟,臣…不得不挺身而出了。”

仁帝忽然瞪大了雙眼:“你說什麼!”

靈均將一旁柔柔跪在一旁的美人攙扶起來,這美人狀若狐仙,一雙眼睛雖略帶弱氣卻不安分的媚意流轉,聶楨看了愣愣的低喃:“真是妖氣沖天要成精了…”

電光之間靈均扯住她的手指便掐了一下:“你給我稍微收斂一點兒。”

天心遮住面紗嘻嘻輕笑:“這上面好多漂亮的小哥哥,天心好高興呢。”

她一雙妖邪的桃花眼眼梢含紅而惹人憐惜,似乎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般,只是如三月弱柳弱不勝衣:“妾身姜天心,本是江湖漂流之人,可畢生貢獻武廟,沒曾想竟然被妾發現一個大秘密。”美人的眉毛狀若遠山,悠遠楊波,可眼尾卻也有尖俏的鋒利,眼角忽然如若刀裁:“妾發現,竟有人在太廟施咒,詛咒先代帝王之靈吶!”

帶着媚意的女聲如沉鍾一般重重的在朝堂上敲出一片陰冷的地獄奏鳴。

仁帝手中的茶杯摔出尖利的刺鳴聲,一向深沉靜止的身體上下起伏,眼角的深紋與嘴角的烏青如猙獸般不規則的顫動着。天心的嘴角勾出一個瞬間的笑意,恍惚間看着支道承有些發青的面龐:“妾身從不說謊,皆因…太廟下還藏着那巫蠱的厭勝娃娃吶!嘻嘻…鬼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