簌簌的雪花靜靜落下,可是並沒有洗滌世間所有的血腥與罪惡,反而將一切秘密都掩埋在地下,乃至十幾年之久。當幼時的懷疑早已忘卻,剩下的只是晴天霹靂和越發麻木的心。
門被強烈的氣流推開,姜女羅與姜楚一睜大了眼睛。那雙美麗漆黑的眼睛越發的深邃黑暗,彷彿看不清一切的黑洞一般,無聲的質問着所有。毫無表情的一張臉上,帶來若有似無的冷酷氣質。
這不是我的女兒…姜楚一萬分心痛。
靈均顫抖着嘴脣,卻始終說不出什麼。身體似乎一瞬間變得無力,又在下一瞬間充滿着憤怒、苦澀、痛苦,像一個膨脹的皮球一般,整個人處於一種混沌的狀態。
“我——”“阿羅,你先出去吧。”姜楚一淡了淡眉眼,看着一臉擔憂的妹妹。女羅咬着嘴脣看了看靈均,輕輕的帶上了房門。
他輕輕的向女兒走過去,就像往常一般,可兩人的空氣剛剛交匯在一起,卻像被電流觸碰到一般,靈均反射性的掙扎開。姜楚一的身體無聲的顫抖着,手中怎樣也無法抓住面前虛幻的身影,他哀傷的看着女兒:“對不起,對不起,我願意把一切都告訴你,但是你別離開爸爸。”
靈均忽然冷靜的坐在牀邊,將他一人留在昏黃的燈光下,整個人如一尊蒼白的玉面美人。她側對着父親,低垂的密睫掩蓋住了幽深的眼睛:“這次我不想再聽任何謊話,您一向知道我的底線。”
姜楚一撫着胸口,鬼爪抓出的傷痕在悶痛着,似乎那鬼手的陰影已經牢牢的深入胸腔抓住了心臟。額上的冷汗微微留下,姜楚一呼出一口氣,慢慢的看着空中飛昇的白氣。被刻意遺忘的記憶重新涌入腦海中,他甚至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你的父親姜節是我的堂兄,可他在你出生前便已經逝世了。你的母親姜妙儀是我的表姐,因爲天資良好從了母姓,她曾經像我的半個母親一樣。可後來生你後便去世了,她臨終前將你交給了我。”
靈均擡起頭來看着他,隻字不言卻帶來淡淡壓迫。
“父親,和您生活了十幾年的人是我,如果沒有隱情,您不會費盡心思去瞞我。難道我的十五歲生日到來的這一年,我還不能知道我的身生父母究竟發生了什麼嗎?”她擡起頭直直的看着他,水眸中流露出哀傷的神情。
他何曾不想告訴她真相,可是她的女兒越是成長,他就發現他越是無法抑制住女兒漸漸成形的欲求,無論怎樣制止,女兒心中總像是有一團黑色的黑洞一般,偶爾做出的難以符合常理的事情,偶爾出現驚人的言論,讓他時常有心驚的感覺。她變得,越來越像她的母親了…
他沉聲看她:“你真想知道,就答應我,將秘密放進心中,不要再去追究更多。”靈均沉了沉眼睛:“您是在要挾我嗎?”姜楚一自嘲一笑:“要挾?我不過希望我的女兒不要再受到戰爭的餘波,難道這是要挾嗎?”靈均看着他被傷害的樣子,撇過了頭。
“忠豎二年的謀反案你可知曉?”
靈均微微思索:“今上雖然是太宗二世,確都是傳自太宗之兄□□之位。□□當年莫名駕崩,外人多傳有斧聲燭影之嫌。後□□後人多是驚悸而亡或是沉默終生,皇位因此得以傳太宗後人。□□留有一位後代,即成王薛深瀛封王於廣南二道,卻在忠豎二年謀反被誅,也因此牽連無數,抄家查抄不記其名。難道說他們也是…?”
談及當年的事情,姜楚一硬是將那已經細碎的記憶從腦海中尋出來,那實在是一段過於悲慘的記憶。往往在龍爭虎鬥之後,受傷害的都是平民幼女,廣南二道的無數官吏與勾連者爲之株連,鮮血與屍體幾乎染紅了殷河。被流放到雷州、瓊州與嶺南的罪人家眷無數,也只是選擇一種更爲漫長的折磨方式奪去他們的生命罷了。
姜楚一纖細的手指輕輕的攥成拳頭,苦笑已經浮上眉頭:“哥哥姐姐他們兩個,如果他們是被牽連的人也就罷了。可是當年誰都會知道成王身邊最重要的謀士之一叫做姜節,無論如何也沒有辦法逃走。朝廷放出話來,姜節若不伏誅,便屠戮盡姜氏後人。更何況,你的父親是一個有志於以此巽志之人,他從未想過逃跑。”
“所以他便死了麼?那麼他有沒有想到他的女兒呢?”靈均淚流滿面,所謂的父親根本不在乎她的存在,既然並不在意她,爲什麼又要生出她?
姜楚一搖搖頭,那個哥哥就像是塊可怕的頑石一樣。他曾經拒絕妙儀,是因爲早就預見到了死亡。而一旦接受妙儀,卻又時常活在痛苦了愧疚中去。羈絆如此,他沒有辦法爲了妻女而不是爲了他的理想活在世上,自己曾經深深厭惡這個男人,厭惡他既然缺乏自制力,卻又爲什麼不能成爲一個合格的丈夫與父親。可是在自己十年浪蕩的過程中,卻終於也陷入了一種自我厭惡的情結中。
姜楚一看看她:“你的想法並不能代表一切,那個男人是一個頑固又天真過分的男人。那時妙儀懷孕後,一直東躲西藏,直到把你生下之後交給了我,她便去世了。”
靈均冷冷看着他:“我猜想,她是殉情而死吧。她就是你所說的那位沉醉愛情的女子。”
姜楚一輕輕顫抖着纖長的睫毛,不知道是在質問她還是在質問自己:“你以爲你很瞭解她麼?孩子,不要去侮辱你的母親!她那個人,總像是抓不住的雲霧一般,讓人無法讀懂全部。但是隻有一點我會肯定,如果她能夠活下來,她不會放棄自己的女兒。姜家的第一祖訓便是死生以待天命,是置之死地而後生,而不是求仁得仁。”
眼淚大滴大滴的掉落,靈均空洞的眼神蓄滿水意:“因爲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該相信,甚至你說的話,我已經不再敢相信了。小時候,你總會莫名其妙消失,可你從來不告訴我你去幹什麼。我想,爸爸一定很忙,一定爲了讓我好好活下去而奮鬥,現在想想,我是不是太蠢了呢?也許爸爸根本覺得我是個累贅吧,帶在身邊就會想去哥哥姐姐的往事,在我周圍全部都是痛苦的回憶…要是我消失就好了,我和爹最近總是吵架,本來我就不該活在世界上,只是個多餘的毒瘤。”
姜楚一哀鳴出聲:“孩子,爹沒有做過父親,這麼多年對你考慮少了些。你放心,以後爹專心陪着你,以後你想做什麼,爹都順着你來。你千萬不要自輕自賤,你要想想,爹多心疼你。還有你容姨,她守寡後把你當女兒一樣看着,你剛逃出來她都差點哭昏過去,你忍心讓她白髮人送黑髮人嗎。”
靈均木然的笑了笑:“可是我的心頭就像壓着千鈞鐵錘一樣,我竟然連父母死亡的內情都不知道。”她的頭忽然像木偶一般僵硬的轉了過去,睜大的眼睛嚇了姜楚一一跳,“如果我要報父母之仇的話,那麼應該去找御座上的皇帝吧。父親大人,爲什麼皇帝屠殺了你的親人,你還能像個普通人一樣好端端的坐在這裡呢?”
姜楚一心中警鈴大作,緊緊的抓住她的雙肩:“孩子,不要癡心妄想!毫無還手之力的憤怒只能犧牲你的生命,這不是你母親讓你活下來的初衷。更何況,這事情太複雜了,皇帝、相國、公主——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完全說的清楚…”
靈均站了起來,低垂的頭顱看不清表情:“對不起,我現在心中很亂,我想自己一個人靜一靜。”
“靈均!”女兒忽然像高飛的鸝鳥一樣與自己擦身而過,那硃紅的巫女服像是沾染了血色一般,似乎即將就要被割的支離破碎,可是她還是毫不猶豫的離開了自己,他用盡了力氣,卻發現無論如何也追不上她。難道自己已經衰老了嗎?這樣下去,怎麼樣保護自己的女兒呢,小小的身體慢慢長大,卻要從自己身邊永遠的飛走?這樣又怎麼樣對得起那個費勁心力將孩子生下來的妙儀呢?冰冷的雪片無聲的在他的臉頰上滑落,漸漸變成一片死寂的寂靜。
瘋狂的狂奔之後事漫長的死寂與孤苦,她只是不知道如何面對父親的臉?父親?他還是自己的父親嗎?可是他養育自己,在最貧窮的時候,他曾經學郗鑑吐哺一口一口將飯喂到自己口中。父親大人是那麼光明磊落又溫柔,總是希望她快快長大。其實她說出那傷人的話便已經後悔,可是她沒有顏面面對父親。他是一個恪守臣道忠君愛國之人,哥哥姐姐卻參與謀反;他是衆人交口稱讚曾經的風流探花,卻爲了養育她放棄了太多;可他又將真相隱瞞這麼多年,讓她像一個象牙塔中的蠢貨一樣,螻蟻般的存活着。
“騙子,都是騙子,我也是騙子,所有人都是騙子…”
漫天飛雪中,凍僵的身體已經無法看到遠處慢慢靠近的模糊身影,隨後是對方的一聲淡淡嘆息:“總是這麼固執…”
作者有話要說: 身世是一件很複雜的事情(沉思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