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義千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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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均掀了垂紗簾子進去,果然看到兩張久未見到的臉,二人一見她進來,悲憤的面容也趨於平靜。

懷中的獅子貓“喵嗚”一聲,打破了這許久的寂靜。

那貓專門撿着好看的人賴住不走,在姜楚一的懷中打滾兒撒嬌。他的眉頭微微舒展,只是面色仍舊有所鬱結。

靈均“哈”的一聲拍拍手:“葉叔與葉姨久未見面,是來我家吃新茶來麼?我身上還有新下來的松蘿,帶我炒了吃罷。”

姜楚一轉過面去,微微皺起眉頭怎麼也不知道如何開口。

靈均那一身碧色的巫女服輕輕灑灑的在空中被雨水微微打溼,纖細飽滿的身姿輕輕靠在一邊,在霧中有些微微的不真實。

她垂下濃密的睫毛將那獅子貓薅出來,手指將那貓兒捏的嗷嗷直叫:“怎麼在背地裡說的天花亂墜,一到了主人面前就不願意現形了!”

曾經有過一面之緣的葉嗔笑面的圓臉也有些不管不顧了起來,她是女子,自然不愛那些面子上的彎彎繞繞:“大侄女,今天我們來,不是爲別的。現在你已經辦了幾件大事,在朝廷上又曾經執掌翰墨,這不是一般人能做的了的。我想你大概不知道,現在大公主連着駙馬羅氏的家族想要趁着被嵬名侮辱之時大動干戈重提改革,以光復當年趙朴子的大業。你雖下野,可是才華蓋世文武雙全,又聽得朝中說,你和大公主有幾分交情。”

她看了看沉默的丈夫,乾脆講話倒豆子般倒了出來:“當年隱之兄同我們,都是有這樣的抱負,現在奸相已除,何不趁此機會發動變法,以完成你父親與我們的願望呢!”

靈均手中抓着那獅子貓,眼睛卻盯着窗外漸落的梅花:“聽說葉叔葉姨都是當年所謂叛亂的遭難之後,倒是一顆心意向着殺人兇手,真是令我佩服。”

姜楚一想女兒說話畢竟是有些過分,剛要出聲阻隔,卻被葉醉拉住:“隱之兄不必難爲大侄女,她說的對。可是我們先輩皆是忠臣義士,父親曾言,世間永不變的是真理而非帝王,大興變法要看時機,而不能看帝王。內人性情急躁說話不太客氣,我還要陪個不是。但是希望你能替我們完成此業,機會難得,大公主與羅氏的權利正在滲透之時。”

靈均轉過頭去哼笑一聲:“看來我是騎虎難下了,兩位到此五六天間,日日來此逼迫我父。怕是我不答應,兩位是不會心甘情願吧。”

葉醉面上有些失情:“這也不僅僅是我們的想法,變革一派的心未曾變過。大侄女如此天資聰慧,爲何就是按兵不動呢。”

“嘖。”那貓忽然發起病來似得汗毛倒豎,靈均便皺着眉將它重重脫出手去:“這畜生只知道自己享樂,全然不顧主人意願,真是該打!”

葉醉按住有些氣悶的妻子,眼睛卻緊緊盯着姜靈均。這種目光她太熟悉了,太學院中那些以清流自居的太學生,往往都是將自己化身爲孤膽英雄,將自己的理想看的無比高遠,因而仿效阮籍青眼視人。不過這些人的清高孤傲在羅士諶的眼中仿若小兒科一般,她看着同樣想笑。

“兩位就從來沒有想過,一個宰相的位置,三位皇子鳳孫爭了多少時日尚未拍板,這是爲了什麼?”

夫婦二人對視半響,仍舊沉默不語。

哎、哎。

靈均抱着雙臂嘆笑一聲:“兩位真是…”

她心下知道這是一個無底洞,但是仍然要踏入深坑。

父親的恩,他要還。

靈均轉過頭去,雙眼直視姜楚一:“爹,就看你一句話了。大事必速決,不可猶豫!”

姜楚一別過頭去,不願意背叛其中任何一方。葉氏夫婦的背後有着太多雙眼睛,他們也許愚蠢甚至天真,可是他們的耿介之心仍在盯着他,將他逼得無法呼吸。可是他們的理想,將會讓女兒深處懸崖之中,甚至隨時會有危險。

當機會來臨時,他有一種不真實的空虛感,彷彿在女兒身上看到了妙儀的影子,充滿血腥的污濁,走向荊棘的閥門。

葉嗔面色激烈,似乎想起了多年的沉鬱之苦:“隱之,想想這些年來的仁人志士是如何死去的,想想趙朴子當年血流五步天下爲之一白,他也算是你的半個恩師呀。我們是天下爲己任的士人,怎麼能沉醉在平靜中苟且度日呢!”

葉醉深深嘆息,但面色仍舊執着:“隱之,你若是不想讓女兒涉足,我們會理解捏,可憐天下父母心。可是從今以後,你便隨着女兒過安生日子吧,也許到了你該平靜的時刻,也許你不能再拿起手中的刀劍爲了理想而鬥。”

靈均冷眼看着他們的獨角戲,在無數個日日夜夜,也正是這樣的“正義之士”“理想者”讓姜楚一心中可以呼吸的空隙越來越小,最後一根針便將這些泡沫打的四散,將當年的探花郎變成今日青衫落拓的落魄之人。

“不用說了!”靈均淡淡擡起下巴:“我答應了。不過我不是爲了任何人的大義,我只是爲了還父親的恩情。”

葉氏夫婦表情苦澀,言語不得。

靈均望着那陰沉的天空,期待着最後一絲陽光:“從此以後,你們就放他自由吧,我的父親已經夠苦了。”

姜楚一睜着眼睛,淚水大滴的墜落下去。

我害了自己的女兒。

葉氏夫婦終於還是走了,他們心底猶豫的話仍舊無法說出口,但是靈均沒有興趣聽那些悔悟或者是祈禱。

女羅夾在父女兩人之間不知道說些什麼好,她的容顏依舊美到令人自我厭惡,只是那神情中或多或少藏着幾絲傷情:“你就如此應承了,可知道這是關乎性命的事情麼?”

靈均將手中的筆放下:“是啊,可是那又如何,我的命從來沒安穩的在身上停留過。”

夜色如水,她的身影飛身到了一家低矮的宅院,這次是屋內隱含着密道,一旁種着散發香氣的果蔬,只是略略夾雜着牡丹香氣,靈均一個縱身,看到了許久未見的身影。

檀郎伸出手抱住了她:“如乾疑心很重,他必定趁着在上雍到處搜尋,所以我隔幾日便要換地方。看來千秋歲的大掌櫃沒有食言,他做了咱們的信鴿。”

靈均神色鬱郁的不願說話,他卻也不問,只是淡淡靠在一邊看她。

“如果,我有一件生死攸關的大事必須去做,你會如何?”

檀郎似是聽到了什麼笑話便低低笑出聲:“你難道還需告訴我嗎?我愛的便是你永遠不會服從於任何人的判斷,請隨意。”

靈均啞然失笑。是啊,這個人一向對自己的事不會過多幹預,他的眼睛只盯着渴望的結果,凌厲而果斷,倒是自己顯得軟弱了。

她再度睜開眼,已經是眼神堅定:“我有兩件債,父親的養育恩我要還,齊維楨的人情債我要還。將來無論我們紮根在哪裡,我尚有一口氣的時候,我一定要算的清清楚楚。”

檀郎沉默半響,嘟嘟囔囔的哼哼兩聲:“還你爹算了,齊維楨算個老幾。還人情債,我還救過你好幾回呢。”

靈均看他那齜牙咧嘴的樣子,伸出手掐了掐他的面頰:“啊,一點肉都沒有,真無趣。既然如此,我就彈一起琵琶表示感謝吧。”

“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檀郎齜着牙趁着傷口疼咧嘴:“這玩意兒太飄了,換一個換一個。”

靈均撇撇嘴:“嘁,我又不是千秋歲唱小曲兒的愛聽不聽。不過啊…”她的眼睛悠遠起來:“當年在草原上那火不思的音色真美啊,真想再聽一次。”

檀郎忽然靠近她,在月色下端詳她的美麗,蠱惑她的心神:“那麼,如果讓你隨着我出走大漠,每天聽着火不思的讚歌,你會願意麼。”

靈均輕輕的笑了,縹緲而沉默:“那也不錯,那也…很好。”

黑暗中的眼閃爍着堅毅,像是幽暗中的狼一樣,一旦承諾再不放棄直至死亡,那雙眼睛無論如何不會放過她,她也不再想逃離他的視線:“那麼你就記住了今天的承諾。”

靈均擡起手捏捏他挺直的鼻準:“是、是,我記住了。”

在夜色沉沉的黑暗中,她向着東方望過去,千秋歲的鶯歌燕語乘着夜晚的喧囂的蟬鳴聲襲來。在上雍,就連動物都有着最基本敏感的嗅覺,他們不會去光顧腐臭的屍體,而是喜歡停留在最繁華的瓊樓玉宇。

她將整個身體掛在樹上,遙望着這座雄威的城市。漢人文明的搖籃,文明的鼎盛啊…

在這樣的盛況之下,隱藏着太多蛇蟲鼠蟻在躍躍欲試。

“想去改變它?”逆着月色是楊凝之模糊不清的身形,靈均咧開嘴:“沒想到楊大人夜半不睡來此暢往。”

楊凝之勾勾樹幹喝了一口酒,黑夜中的眼睛亮的瘮人:“這可是單身漢的真實生活。那麼,還是那個問題,你想要改變這個國家麼?”

靈均哈哈大笑,笑得楊凝之莫名其妙:“經常會有人問我這個問題。大家大概是曲文看多了,圍城外的人總以爲變革就像雲水風波一樣自然。改變國家?我從不敢這樣去想。”美麗的玉面漸漸平淡了下來,顯得格外的悵然:“直到現在我才懂得父親當年的苦痛,聰明人多了並不是好事,因爲大家都太聰明瞭,所以便容不下別人了。一時間自己人殺來鬥去不亦樂乎,遲早要鹿臺自焚。”

楊凝之輕身縱身而下,看着迎風而立的美麗女子。沒有蕭意娘,他已經跳出三界五行,旁觀者清,十年、二十年,他見證了一羣又一羣這樣美麗光華的年輕人由清而污,置身泥潭。

理想和現實的差距,隔着九重宮闕的高度,那是人永遠無法達到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