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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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確實鬧得很大,靈均幾近快意的看着眼前的這場戲。嵬名和趙國因爲檀郎的‘死亡’而互相扯皮。她只需要拋出一個引子來,自然能夠引起軒然大波。

死了一個質子而已,本算不上什麼大事。檀郎這個雖有能力卻被父兄忌憚的皇子生前未得殊榮,倒是死後加了一大堆冠冕。想必那人在暗處看着,必定心中覺得可笑吧。

嵬名乞顏辛的庶子多的是,派來十個八個都不成問題。

靈均心中有一點私心,她想要放出最模糊的線索,看看乞顏辛的權力到底有沒有架空。

她心中隱隱覺得,那個在嵬名有着幾面之緣的大王子是個可怕的人物。

從北邊吹來的風,似乎越來越灼熱急躁,也似乎昭示着年輕力量的崛起。

對於趙國來說,這可不是個好兆頭。

她姜靈均也許天生善於煽風點火,皇帝越想將這些隱藏的導火索牢牢按住,她偏要將它戳破。

不破不立,忍讓只會換來對方的貪得無厭。

三天之後,靈均方纔知道,她的判斷沒有錯誤。

聶楨神色匆匆的來到三九學宮,見到她只是眉頭緊皺,一味的唉聲嘆氣。

靈均推上一口清茶:“別急,萬事都好解決。”

聶楨忽然用力垂下石桌,那手亦崩裂出血,青筋暴露又肌肉迭起,看來氣的不清。

他默默看着靈均垂首包紮,嘆息出聲:“嵬名的王與大王子也親自趕到了朝堂,他們對朝廷的指責拒不認賬,非要一口咬定是趙國人殺了二王子。後來、後來竟然要殺了你,又抖出你在嵬名的事情來,說趙國用美人計折殺王子…”他輕輕看了眼靈均,見她似乎沒什麼驚奇:“兩方正說的不可開交,姜大人竟然闖了進來,便又將矛頭引向嵬名父子,說是趙國已經找到一具刺客屍體,上面是王族的刺青。他倒是還要告嵬名王族劫掠女兒,結果雙方辯的不可開交。你也曉得你父親,他那張刀子嘴,又加上新找到的刺客屍身,嘖嘖。”

靈均垂首輕輕一笑,這必定是檀郎做的,那所謂的刺客數十日估計身體早就腐爛了,看來他早就藏好一具,在關鍵的時刻放出消息來,這樣纔有趣的很。

她笑了一笑,好似早就猜到結果:“無非是息事寧人,這次北邊的惡狼又要什麼獎賞了?”

聶楨憤然的“嘿呀”一聲:“這羣蠻夷真是得隴望蜀!當時陸大人的意思是仍舊多增加所謂‘賞賜’的歲幣與綢緞寶物,那嵬名王看起來表情很是鬆動。只是那個大王子…”

聶楨對這個青年的印象太深刻了,他將近而立,對於趙國那些文縐縐的儒士來說,正是感嘆懷才不遇的翩眇孤凌之時。可是這位蠻族的王子,面對着父親的宗主,卻始終沒有落於下風。

他的頭髮半長不短似遮不住隱含銳氣的眼,面色卻總是沉穩冷靜,與那位已死的冷淡二王子差距甚大。

陸兆庭手中的絹本輕輕一放,淡淡開口:“既然定下來二王子是死於誤傷,便追加歲幣賞賜數量即可。同樣的,嵬名作爲朝貢邦,也要相應的增加馬匹的進貢量。”

乞顏辛聽着堂官口中報出的數字微微頷首,似乎很是滿意:“不錯、不錯。”

如乾卻勾起脣角不陰不陽的冷聲打斷:“吾本以羊馬爲國,今反以資中原,所得皆爲許多輕浮之物,充足後便以驕惰吾民,今又欲以此誅殺烈心。茶彩日增,羊馬日減,我們嵬名的勢力何在!”

陸兆庭想起這位在戰場上大放異彩的異族王子,不由得大爲驚歎,果然是個齊偉之人!

聶楨回憶到此言聲嘆嘆:“那位大王子果真厲害,西北馬乃天下戰馬第一,換來實則是我們賺了。可惜後來這位大王似乎有些忌憚兒子,又看到身後族人的眼神,便猶豫半日終於未交換戰馬,一口咬定只是多要賞賜。當時我仍記得陸大人那種複雜的表情,他只是私下輕嘆,這個人日後一定是趙國的心腹大患!”

靈均啞然嘆息,雙目深深闔上,陸大人的預兆怕是總有一天要成真。

比起趙國這些軟綿的羔羊,虎狼仍在步步緊逼啊。

聶楨咬着牙不肯鬆口:“所以我說這事情做的窩囊,他們父子不知道哪一個殺害親子跑來大鬧,我們居然還要諂媚逢迎。雖然我知道是爲了控制西遼與往利氏,可是我泱泱大國卻如此受屈,簡直是亙古未有之事。先代二王與蠻族相戰,或勝或敗,也都是性格剛強。怎麼…哎!”

靈均呵然一笑:“我倒是小看你了,原來你還是個有血性的。”聶楨要是沒有聶家,這樣的性情也是要得罪人的。說到底,家族資源能夠蒙養優秀的戰士,這倒不是在說謊。

靈均站起身來,閉着眼睛感受那竹林中鬆動流連的風,將所有的不安壓在潮溼的塵土下:“多謝你了,這場可笑的戲碼終於結束了。他…”

聶楨豎起耳朵聲言嘖嘖:“現在滿上雍都在傳你的風流韻事,越來越邪乎,你還真是一點兒都不在乎。”

她轉過身去,那柔和的笑臉格外明晰:“我已經得到了最想要的東西,還會在乎那些俗名麼?”

聶楨滿頭疑惑的愣住了。

最珍貴的東西…是什麼啊。

靈均能夠清晰的感覺到,她的周圍戒備被解禁了。

許夫人看着面前各自偏首不語的父女,也不知道如何勸阻。姜家之人性情拗起來,真是千軍萬馬都拉不住。她曉得這也許同姜靈均那些軼事有關,可是真相卻又模糊的很。恐怕這對父女不說,這些真相便要永遠的被掩埋了。

姜楚一帶着風霜的眼睛只是含着情義,許夫人便嘆息一聲:“千言萬語我已懂得,你爲人臣、爲人父從來不易。皇帝的臣子,沒有比你心思更純粹,也沒人比你對他更衷心。對你,我與丈夫才更是敬佩。”

他那種充滿苦痛、近乎殉道者的衷心,是任何人無法達到的。

許夫人偏過頭,看到姜靈均那雙充滿憐憫的眼睛,她忽然意識到,他的女兒是最瞭解這位父親的,而這種痛心一直在與日俱增。

姜楚一默然無語,拉着女兒離開了三九學宮。

靈均任父親默默拉着手,忽然覺得,這已經是很久很久,父女兩人沒有好好的在一起了。

姜楚一停下腳步,令靈均大吃一驚的是,他們居然走到了顏風神的墓。

父親的眼神帶着些失措與苦澀:“你不告訴我,是怕我內疚。可是女羅也許不忍心她死的默默無聞,便將那隻蕭拿給我了。真沒想到,多年前,我也曾做過負心人。”靈均感覺到她也被這苦味傳染,卻不知如何安慰:“爹,顏風神早就知道,這一開始便是一條沒有結果的路。她的愛情是死衚衕,是根本無解的。”

父親回首“啊啊”嘆息,眼角的淚伴着笑意掉落:“多年前,我是這樣勸告妙儀的,不要去追求沒有結果的愛情。現在看來,我纔是那個感情白癡,我真的不知道如何去愛人,也不知道如何被人去愛啊。你就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吧,無論是想愛誰,想要做什麼,那已經是你的自由了。什麼家國情仇,果然是女兒的幸福最重要。”

靈均抓着他的衣角,顫着嘴脣說不出話來。

“我沒給你幸福的童年,也沒能讓你過上安穩的日子。可是這麼多年,一直是你小小的手讓我有活下去的勇氣。我想,妙儀之所以讓你留在世上,也許是在憐憫我吧。作爲父親,我是很失敗的,所以到最後…直到最後,我一定要放女兒自由。”

她的父親轉過身去,那身影並不高大,依稀可見那位風流探花郎的絕世身姿,可是風霜已經令這個男人在俗事中沾染上蕭瑟的味道,卻沒有奪去他心中的溫柔與善良。

父親的身影一直向前走,就像年幼的時候,他帶着她走過穿堂與橋塢,在破舊的蓬船上吹着隨手摺下的竹笛。

“好聽麼?”父親溫柔的問。

年幼的她睜着大大的眼睛,只感到那聲音純淨無比,卻沒有看到身後隱藏的刀槍劍戟,那種來自古老齊國的悠遠古調太過沉鬱,在她的心頭沉甸甸的生根發芽:“這叫什麼呢?爲什麼江曼苑最美的花魁也不會這樣的調子呢?”

父親微微一笑,笛子清涼的尖頭點上她的笑渦:“它叫‘靈均’,只是屬於我們的秘密,這是我的小公主唯一的珍寶。”

她忘記了太久的調子重新浮上了心頭,再過了十幾年,那種清遠安靜的聲音已經永遠不會再出現了。

平靜的日子不會太久,一切的因緣定數都在改變。

夏雨過後絲毫沒有半點清爽的氣息,有的只是逼仄的潮溼氣味。

她緊緊盯着刻漏上發暈的刻度,手中的銅錢颯颯作響。

復卦。

淘沙見金,返復往來。活水者生,死水者死。

迷復爲兇。

她將手中的銅錢重重的投注到池中,隨着綠玉斗被緊緻的氣息沉降下。

靈均雙眼冷冽,起身走入了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