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高興你還留着這個香爐,不得不說,這取悅了我。”面前的人白皙雪膚越發透明,仿若突然出現裂痕的美玉一般漸漸崩塌開來。
可惜了。耶律雄奇心中忽然出現這樣的想法。
無論是在花紅柳綠的江南做一個溫文公子,或者是在燕趙之地成爲一個飄蕩江湖的劍客,都不會像現在一樣狼狽。
輕輕勾起姜楚一尖俏的下巴,看似冰冷的身體終於呼出一口人的熱氣。臉頰的弧度雖未完全凹陷下去,但已經消瘦的令人憐惜了,那尾間嫵媚上挑的桃花眼似乎失了往日冷冽的神氣一般,縱是水波盪漾,卻稍顯柔弱。
姜楚一不悅的微微繃直了脣角。
“嘖。”雄奇看着沾滿血珠兒的手指,笑睥睨姜楚一。他已經迅速合上了尖尖的牙,殷紅的血液點在翹起的蒼白脣珠兒上,卻有一種詭異美感。那血珠兒輕輕滴到下脣,倒似給美人染了檀口一般。
雄奇好笑看着他,忽然挑了挑頗帶笑意的冷淡吊眼角:“難不成你在生氣?這可真是奇怪了,向來對皇帝忠貞不二的姜楚一竟然也會生君王的氣。哦…想必是姜大人馬上要失去珍愛的女兒,都已經出城營救,皇帝三道金牌令就斷了你的念想了。”
姜楚一始終慵懶頹坐在一旁矮凳上,身上裹着厚厚的冬衣,披散的髮絲輕輕垂在肩上,那模樣活似一個虛弱的木偶。
“半死不活的樣子真是難看,難不成是提前祭奠你那要早死的女兒不成?”挑釁的話尚未說完,隋刃已經在頰邊劃出一道細薄的血痕。雄奇忽然閃了閃晦暗的瞳孔,這纔是他該有的樣子,永遠像一把不安分的致命寶劍。
姜楚一盯着散發薄霧的香爐,冰雪般的側顏更加冷漠:“下官現在心緒煩悶,難免人有失手,到時候出了人命可就不好了。”
對方挑釁似的擋住屋中那一點斜射近的陽光,高大的身軀壓迫下來,兩張臉已經半寸不到。雄奇上挑的羽玉眉尖若尖刀一般扎進姜楚一的心中。這就是他眼下尷尬的現狀,被困於囹圄之間,毫無還手之地。即便自己假裝強硬,也不過是色厲內荏。除了能夠和眼前的人在戰場上以命相搏,他沒有任何權利去傷害趙國所謂的“兄弟國”。
雄奇冷漠的看着他:“那時我就對你說了,想要除掉我,就拿到最高的權利吧,可是你——一直在停滯不前。”他的手摸上對方纖細的脖頸,心中似乎在感嘆,這個人哪怕是要廢了,還仍然這麼惹人憐惜,怕是再冷漠的人都不會無動於衷吧。
撫上臉頰的手忽然停止,忽然搭上的劍身冰冷無比,墨綠色的刀鞘靜靜的止住,卻帶來千鈞壓力。雄奇輕輕眯眼:“原來是郭子儀的玉柄龍,真是把適合殺人的好劍。”令狐曦哼哼一笑:“在下可不像他,是‘朝廷命官’,漂流江湖的賤命一條,殺一人不過血流五步而已。”
雄奇撣了撣身上的灰塵:“北地不愧臨近長安,果然有豪蕩遊俠。”他看了看一旁仍舊低頭不語的姜楚一,轉身離開了房間。
“我是不知道你們有什麼孽緣,不過這位契丹王爺對你可真是夠執着的。”令狐曦吊兒郎當的耍弄着劍,絲毫沒有被□□的緊張感。
姜楚一眼神放空的看着那絲擠進窗子來的陽光,在絕望中不生不死的存活在灰色地帶,就像他此刻的尷尬處境。靈均,靈均…
心中無聲的吶喊已經漸漸變得空虛冷漠,全身的氣力已經消散在三道催命符一般的金牌中。姜楚一壓下心中的痛苦不堪,勉強的看看令狐曦:“令狐兄是怎麼來的,今上的特使和齊將軍沒有監視你麼。”
令狐曦聳了聳肩:“就是齊將軍要我來的,他沒有辦法直接出面,又怕這個契丹王爺對你做些什麼。”姜楚一看着令狐曦那煩悶的模樣,心中漏出一絲虛弱的笑意:“令狐兄不要怪罪桑子姐,她是個外冷心熱之人。”令狐曦來回搖頭嘆息,就是說不出半句話來,自從幾人被皇帝金令召回,這容姑子整個人似乎連靈魂都抽走一般,他逗她開心,反而被她屢屢暴打一頓,一路下來這身上全是柳葉刀痕。
他轉頭看着姜楚一勉強吊着一口氣的模樣,更是想起了在屋中始終沉默不語的齊三公子。這個少年年紀雖輕,但是隨他們走過草原大漠卻無一聲叫苦,隱忍沉着,着實令人敬佩。
不過眼下啊…
這一大一小兩個男人沒差什麼樣子。
姜楚一輕咳兩聲,令狐曦連忙遞過去兩杯茶。他點頭致謝,水眸微顯憂慮:“現在外面情況如何了?”
令狐曦手中的玉佩輕輕的拋棄落下,他淡淡盯着那玉佩:“齊三公子和容姑子被分別□□,但齊將軍待之甚厚,齊三公子…始終不言一語。不過有件事情實在奇怪。”
姜楚一心中突然警覺:“莫不是嵬名有了什麼動靜?”
令狐曦輕聲‘嘖嘖’:“說起來也是奇怪,我們走的時候嵬名家的步跋子僅僅是騷擾戍城,可最近半個月卻忽然開始猛攻。”姜楚一雙手攥的發白,臉也毫無血色,往利的意思是靈均很有可能被嵬名氏擄走,現在又猛攻戍城,這一系列的反常莫不是有什麼聯繫?
令狐曦衣衫邊的一角上,那荷花香氣漸漸侵入鼻息中,姜楚一抓住了心中那一點猜測。
他稍微挺起了精神:“齊將軍還是不能露面麼?”令狐曦嘆息着搖了搖頭。
姜楚一略略垂着眼睛,濃密的睫毛若有所思:“既然如此,令狐兄請爲我請來一個人。”
令狐曦狐疑看他:“什麼人。”
多年前的記憶一點一點浮上心頭,印象中的男男女女如如光掠影般衝進心頭。他低低開口,吐出一個再熟悉不過的名字:“端木易。”
“如何?”齊貞吉表情肅穆站在城樓之上,沉着審視着城下戰局。從這裡不能夠觀望較遠的小沛,但那僅僅是對於普通人來說。齊貞吉已經和空氣中每一分關於戰爭的硝煙氣息融爲一體,小沛的空氣上空瀰漫的,是血腥般的仇殺氣氛。
可是令他不解的是,嵬名氏忽然趕在年關之前最後背水一戰意欲何爲,抑或是留有後手?
“將軍不必擔心,這樣也不過是互相耗下去罷了。邊關這些遊牧部落在年前偶有騷擾來劫掠糧食財物罷了。不過下官甚是奇怪,聽將官說敵軍軍人似乎也偶爾高呼‘爲二王子報仇’,下官實在不解,這是什麼理由?”齊磊垂首相報,也實在難解。
齊貞吉有力的手指輕輕撫摸着飽經滄桑的城牆,微微的勾起了脣,這個年真是令人難忘。他輕聲下令:“不必耗下去了,我已經感到厭煩了。”齊磊微微吃驚,將軍幾乎喜怒不形於色,難道這是,生氣了不成?他心中着實想問,卻又強自忍耐不問,只是抽動着面無表情的麪皮。
齊貞吉看着他輕輕一笑:“家家有本難唸的經。我這小兒子也到了叛逆的時候了,從前別人都說他有王謝遺風,是小輩中龍蛇隱現的得意之人。看來,孩子終究是孩子。”
齊磊念及齊維楨素日裡來沉穩頗得衆心,也不禁感嘆:“三公子平日思慮周全,軍中都說他將來必然是個‘東吳都督’,以謂他聰明果斷,可是這次偷着隨姜大人出境,下官實在是不明原因。”他心中想着僅有幾面之緣的姜靈均,“難不成三公子心儀姜小姐,故而失去理智不成?”
齊貞吉笑着搖搖頭。
推開古樸的雅木扇門,一股清淡的檀香氣侵入鼻尖。齊貞吉笑睥着面前的齊維楨,這孩子無論是什麼時候,永遠都是老僧入定的模樣。
齊維楨身上的藍衫淡雅素淨,脫下戰袍的模樣更像是富貴之家的世家公子,而非戰場上英武的少年將軍。他靜靜的端坐在桌邊,對耳邊之事充耳不聞,只是淡定的看書而已。
齊貞吉頗感興趣的坐下看他。
“父親不必多言,兒子知道自己錯在何處。一不該違抗將令棄城出塞;二不該延誤職責有辱軍務;三不該在此敏感之時挑動今上和父親中那根博弈的命脈。”齊維楨淡色的眼瞳閃耀着金色的光芒,一如既往的冷靜:“在這個敏感的時期,誰先邁出第一步,誰就輸掉了一顆棋子。”
齊維楨的臉色忽然轉淡:“記不記得我怎麼告訴你的,‘一龍一蛇,與道翱翔,與時俱化’。他人若行,我便要藏;他人若隱,我便出世。小三,強者之間的對決,從來都是智者的遊戲,被感情所掌控的人,沒有資格參加遊戲。”
齊維楨似乎微微一笑:“哦?那我大概已經三振出局了吧。”
齊貞吉在默默等待着一個理由。
“姜大人爲國浴血奮戰,甚至連他的女兒都被人擄走;往利是趙國的臣屬,卻二心於遼。可是卻要因爲這種無聊的博弈而犧牲一個品行高潔的年輕女孩子,難道這就是權力鬥爭的最終結果嗎?”齊維楨真的很想問問龍座上的天子,姜楚一已經不懼怕“歸正人”的身份殺進敵營,只爲了救自己的女兒,既未外通西遼,又爲借用趙國一兵一卒,御座上之人卻爲何如此殘忍,連一個忠貞臣子的唯一希望也要剝奪?
齊貞吉靜靜看着面前的三子,在他心中,這個兒子一直有不同的地位,也許是因爲他心中那種對世俗鬥爭的莫名漠視令他頗感興趣,而三子尚能夠帶上溫文有禮的面具去壓抑這一切。儘管如此,火山終究有爆發的時候啊。
作者有話要說: 齊三終於出來了,其實,他是個超級複雜的人啊,優等生的苦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