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孽緣(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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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庫莫奚也曾經是我們的起源,但是契丹真正的起源已經模糊不見,據說我們與北面的蒙古諸部落同樣有近親的關係,我們是英勇善武鮮卑的一支…”

“哈哈!老師你就是胡說,你是受了那些漢人的蠱惑,被那些什麼老子兒子的毒害了,我們契丹從來都是生在白山黑水之間,靠着遊牧漁獵存活,同室韋庫莫那些弱者可不同。”

耶律烈古的眼睛永遠深邃又充滿智慧,他雖然是西遼的王族而生長在馬馬背之間,但是他的身上又因爲漢儒的薰染帶着幾絲沉穩的氣度。

他是所有契丹人心中的智者與先知,是一位值得尊敬的老者。

先知通常對有些幼稚的孩子都是疼寵與感到好笑的可愛,所以他並沒有責怪這個蔑視弱者的西遼貴族子弟。

耶律烈古微帶灰黑的眼珠輕輕轉動着,掩蓋着絲絲笑意:“追溯過去是一件有趣的事,對於一個國家來說,這也是必須的。你說是不是呢,雄奇。”

屋中一瞬間安靜了下來。

耶律雄奇是這個不怎麼正式的皇室課堂中最怪的怪人。

這個人寡言,冷淡,很少將目光停留在與他人等同的位置。

可是偏偏這個人的目光從不散淡,只是別人耍小聰明打鳥雀的時候,他的眼中只有院中開遍的牡丹春光;別人在關注經史子集的時候,他的眼睛鎖在銳利的蒙古馬刀上;別人在看着勇士比武而歡呼的時候,這個人在屋中研究他的畫作。

不同於任何人的步調,這樣的人令人感到異常的討厭。

耶律烈古同他悄無聲息的對峙着,他的目光包含着柔軟的威嚴,但是他這位無所謂的學生只是歪了歪頭,似乎不太明白他的話。雄奇過早成熟的五官仍帶着一絲漂亮的少年棱角,那僅有的一絲稚嫩也在略帶邪氣的笑容中湮沒了。

“啊…”意外的低沉與纏綿,屋中的少男少女不由得羞紅了臉,這個少言之人的聲音意外的好聽,更有勇猛之人的綿長。

大概是無所謂吧。

耶律烈古笑眯眯的看着他,帶着些老頑童一般的調笑:“雄奇,我喜歡你的沉默寡言,總有一天你會一鳴驚人,到時候沒有人能夠收住你的劍刃。”

不過…

“不過你要小心,即使是天下無雙的霸王,也會有虞美人這樣的軟肋。在你那顆空蕩的心中,遲早會有一個永遠無法抹去的傷痕。因爲我們是人,人是有七情六慾的生物…”

聖平三月的風很爲熱烈,這一年,江南的春水小調掩蓋了一切風沙,讓異國他鄉的遊客沉醉在趙國柔軟的夢境中。

即使如他,這樣的香氣也令他感到一絲敏感。

香的失掉了分寸,醞釀在空氣中五光十色的哄是江曼苑爭奇鬥豔的□□。三月的護城河,江曼苑與千秋歲南北對峙,誰也不會輸給誰,要將天下的溪流染成胭脂的顏色。

他身上的藏藍色衣衫上沾滿了色彩豔麗的粉塵,一旁的僕人們都皺了皺眉頭:“王…許公子,南人都軟的香的太可怕了,咱們還是回到行宮…驛站吧。”

他沉聲笑了笑,愉悅的快感幾乎從嗓子眼兒中發出來,看着一旁臉上怪模怪樣的僕從們。他們身形太過壯碩,闊達的骨節即便穿上了漢人的衣服也極其怪異,活像將野獸套進了狹窄的籠子。

彪形大漢梭林本就可怕的臉上卻苦哈哈的像吃了黃連:“公子,咱們一貫是髡髮的,您是故意整我們嗎,還特地買漢人的頭髮帶在頭上,跟着怪怪的。咱們又不像你似的留着那麻煩的長髮。”

他的脣很薄,脣珠翹翹的,總有些似笑非笑的弧度。在陽光下的笑意,總帶着些冷淡與百無聊賴的氣味。

他漸漸騎着馬向前走,不在乎後方僕從們的抱怨與嬉鬧,亦不在乎周圍春女的秋波微送。

“春山茂…”

“獻歲發、吾將行。春山茂、春日明。園中鳥、多嘉聲。梅始發、柳始青。泛舟艫、齊棹驚…”

那的確是不知道遠近的歌姬輕音在幽幽飄蕩,但是他並不認爲這是招攬客人的手段。因那柔媚的女音中,似夾雜着另一段雌雄莫辯的清麗聲音在細細吟唱。

他慢慢靠近那隱於柳邊的墨色輕紗,“她”實在太過纖細,雖然是墨黑色的男式紗衣,卻能穿出細魅的風流姿態來。一潭柔軟而嫵媚的春水般的背影,紗衣輕飛而微露出纖細的腰肢,總帶着些鬆鬆垮垮的閒倦來。

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手已經接觸到對方柔軟的髮絲。細而輕,尚且帶着尚未消散的晨露。

“公子!”梭林鼓聲震天的吼聲割破了寧靜的詩畫,面前的“她”像是從雲端緩緩而落,“她”停住了細微的歌聲,微微勾皺起來細微的弧度轉過了頭。

原來是這樣啊。

像是一幅墨色的寫意畫從暗無天日的深潭中現出了模樣,“她”的一切變得鮮明起來。

一時間似乎不知道如何描述“她”的臉,那面容實在很是漂亮,然而並非時下流行的輕佻與豔容,更像是某種沉澱着已經沉睡千年的神秘圖騰,與周遭的飛霞妝美人們格格不入。

“她”若現的皺眉已經平整了很多,那雙眼角帶着薄紅的桃花眼着實惹人憐愛,可是“她”下抿的脣角似乎有些不快,花瓣一樣的嘴脣似乎在無聲質問着他。

你是誰?

他的心中忽然涌出一種物我兩忘的虛空境界,似乎像是在迷茫的塵世中掩着黃沙尋尋覓覓,而忽然找到了最珍貴的一汪泉眼,那泉水的甜意從心中一點點浸染而出,照亮了面前的人。

他止住一旁的梭林輕輕的笑:“在下許慎,是被你的歌聲吸引而來。”

他心底默默觀察着“她”的神情,那微抿的脣角輕微的動了動,似乎略有緩和的趨勢。

“她”的眼睛真是嫵媚又靈動,那雙清靈的眸子帶着些微微調皮的機靈轉轉,似乎在猜測自己的身份。

他的心中說不出這是一種怎樣的感覺,只是想看着“她”那可愛靈動的神態。

原來勇士們身上代表着死亡的黑也可以如此風流雅緻。

他心中那種感性的情感漸漸被“她”那些若有似無煽動慾望的可愛而引誘。

“她”撇撇嘴角,有些孩子氣的將眼睛轉到那一汪湖水上輕哼一聲:“你身後那個人打斷了對岸姐姐的歌聲,真是討厭。”

啊。“她”的聲音原來是這樣的,清涼而溫和,還帶着絲絲不滿與傲氣。

“她”看着他久久不曾多說一句,卻一直盯着自己看,不由得有些心中惱怒:“你盯着我看做什麼!”

許慎便下意識將手掌放到“她”的肩頭上,在那細細的肩頭上摩挲。

真是漂亮的骨骼,雖然纖細卻帶着戰士一般蓬勃的生命力。

他低聲沉笑:朋友之間要互通姓名,這位小姐…”

疼。

當臉上被巴掌聲抽痛之時,他第一意識所念想的竟然是這個小女子有如此巨大的掌力。

“呸,小姐個屁!要你看看小爺是誰!”在淡淡的陽光下逆光而行的小美人美目圓睜,雙手抱臂,身後的劍飛出漂亮的弧度便纏在腰上。

可惜他只收獲到對方一個漂亮的白眼便留下一個瀟灑的身影。

啊…他並沒有覺得多麼驚奇,只是心中一瞬閃過那樣的快意。即便尊貴如他,即便周圍的人懼怕他、嫉妒他,但是從來沒有人膽敢傷他半分,因爲他們將會提前去見閻羅王。可是這次,他意外的覺得有些暢快。

爲什麼明明自己被人抽了一巴掌,還能笑得出來呢?

他的嘴角慢慢彎起來,指尖已經撫上脣角,原來自己真的是在笑。

梭林挪動着壯碩的身軀,一張臉越來越苦:“公子爺,今天你到底在做啥,我越來越不明白了。

那個漂亮小娘皮給了你一巴掌還能笑得出來,公子你是不是被人打傻了呢。”

許慎回頭彎着眼睛一笑,對方已經噤若寒蟬而冷汗直流。

界限是不能逾越的,他太過囂張了。

俊美的青年指尖畫出神秘的弧度,掩住了微笑的脣角:“不許跟來。”

南之江曼苑不同於北之千秋歲,多是些小巧玲瓏的香汀水榭,掛着橫竹漏與落盤,多有些溼熱之地的小巧雀鳥發出清麗的聲音,伴着那些悠悠揚揚的水磨調子。

他剛剛追隨那如花風柳絲一般的身影到這人間仙境,指尖卻已經更早的接觸到疾馳而來的春雨。

輕飄飄的雨絲似乎預兆着大雨的先兆,悶溼的霧靄中是錢塘龍王暴怒般的發泄,似乎馬上即將有一場傾盆大雨的到來。

“喂,屋外的那個傻大個兒,愛進來不進來避雨!”牡丹下隱現出一張微微抿着脣的美人面,不過他的脣已經清淡很多,口中卻吐出孩子氣的彆扭關心來。

許慎跳進窗去,那漂亮的“她”、不,是那漂亮的“他”手中撫着一把古樸的琵琶輕輕撥弄着絃音,似乎在等待着什麼客人。

作者有話要說:  番外——姜楚一和耶律雄奇的恩怨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