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後方的生活
後方的生活高地守軍叛亂的消息傳來時,穆世正在佛堂內低頭瞑目的數着佛珠唸經。
他是個相信預感的人,從昨晚開始他便無端的感覺心慌意亂,簡直在牀上躺不住。凌晨時分他起了身,在香霧繚繞的佛堂內獨自祈禱到中午,其間水米不曾沾牙,這種苦心與虔誠,真是令一般僧侶見了都要汗顏的。
可惜他儘自刻苦,但神靈這次卻並未站在他這一邊。氣喘吁吁的普嘉衝進佛堂,勉強控制着氣息稟告道:“少爺,不好了,高地那邊的指揮官投靠了扎爾貢,已經把路完全的讓出來了!”
穆世在蒲團上跪的久了,聽了這話他猛然直腰回身,隨即一晃跌坐在了地上:“什麼?”
普嘉急忙走過來伸手去攙扶他:“高地那裡的防線已經消失,扎爾貢正帶着軍隊從大路向我們這裡進發!”
穆世連滾帶爬的起了身,臉色都蒼白了:“他離我們這裡還有多遠?”
“大概一百公里。”
穆世顫顫巍巍的站穩了,低頭沉吟半晌後,他一推普嘉:“去找我三叔,讓他帶兵去重新佈置防線!”
普嘉本也是嚇壞了的,可見穆世很快便恢復了常態,彷彿胸有對策,便稍稍安了心,自去出門派人給穆致傳話。而那穆致經過了近兩個月的靜養,也漸漸恢復了健康,聽聞此言便責無旁貸的領着僅有的一千士兵,拉着輕重武器迎敵而上。
這回的抵抗,就不像前番那樣順利了。失去了高地那裡的地形優勢,又被對方繳去了相當一部分的重機槍,雙方的優劣勢完全調了方向。穆致這人頭腦很好,可也稱不上什麼軍事人才,又兼有那疾病困擾,所以勉強之下也只得且打且退;不過一週的時間便又丟了一個大鎮子。
穆世守在家中,知道自己這位三叔爲難,又見前線那裡風平浪靜,便命拉澤派回五百人來支援穆致。如此東填西補了一場,他倒也把局面暫時維持住了,只是從此變得被動許多,穆家大宅內的空氣也與先前不同了。
不知不覺間,時光已進入十二月,大雪也落了好幾場,四季分明的山麓地區徹底進入了嚴冬時節。穆世知曉冬季作戰消耗最大,便又派人去找來了那位熟識的軍火商,想要從他那裡購入幾門火力強大的榴彈炮,以便先將扎爾貢一方擊退,好結束自己這種腹背受敵的險境。
軍火商雖然是遊走於印度邊境的,但其實卻是個瘦小黧黑的馬來華裔,打扮的也很寒愴。見到穆世之後,他笑嘻嘻的直奔主題道:“穆先生,炮是沒有問題的,一定可以準時給您運到。不過這次我不要盧比了,我想讓您用黃金支付,好不好呢?”
穆世因嫌他相貌猥瑣,所以冷淡而客氣的答道:“黃金?先前你可沒有提過這種要求啊。”
軍火商只是笑,不說話——也沒有什麼好說的。
穆世知道這不是個討價還價的事情,所以問了那句話後他思忖了片刻,又加了一句:“黃金我沒有那麼多,美鈔吧!”
軍火商爲難的一咧嘴:“穆先生,我不想經手銀行……”
穆世擡手止住了他的話:“不必經手銀行,我有現鈔。”
軍火商這才安心下來。兩人湊在一起將價錢從盧比換算成美鈔,又四捨五入的好一頓刪刪減減,末了達成共識,穆世便命人去拿定金來給這位軍火商。
軍火商在此之前一直以爲穆世看起來胸有成竹,此戰是必定會贏的;待他一看到那定金的面目,心裡才犯起嘀咕來。
那美鈔是用細繩紮成了緊緊的幾捆,繩子解開後,鈔票表面勒痕儼然,且絕不鬆散,有如凝結在一起了一般。普嘉站在桌旁,小心翼翼的將那鈔票一張張的揭開,當着軍火商數清數目後一起裝入了皮箱內。
“這是穆家哪一輩子的積蓄?”軍火商提着皮箱走後還在思索:“或許他的錢已經快被花光了?如果沒有重武器和火炮,他是不可能抵擋得住利馬軍隊的!”
心存擔憂的不只是軍火商一個人,穆家上下都已經覺出了異常。
穆家是安逸慣了的大家族,幾世富貴,雖是生活在這與世隔絕的窮鄉僻壤,但在物質上並不欠缺什麼。鉅額的軍費花出去,而且依舊不夠,這就導致穆世不得不縮減了家中開支,搞得闔家上下一起叫苦連天。其中只有楚小姐毫無感觸——因爲穆世再怎樣拮据,也總儉省不到她這個孕婦的頭上。她挺着四五個月的肚子終日閒坐,悶的簡直不知如何是好。
這天,她實在是無聊極了,便挺着笨重腰身厚厚的穿戴了,然後扶着個女傭出門,憑着記憶找到了穆世所居的那幢灰樓。邁步走入樓內,她迎面見到澤郎初和一位同齡的青年嬉笑打鬧,便趕忙後退一步,怕這兩個冒失鬼碰到自己的肚子。
澤郎初和夥伴一眼瞧見她,立刻收斂行跡,老老實實的站穩了招呼道:“太太,下午好啊。”
楚小姐拿出穆太太的氣度,十分溫柔的答應了一聲,又問:“先生在嗎?”
澤郎初答道:“少爺正在樓上。”
楚小姐笑道:“我要去看看他呢。誰來爲我帶個路?”
澤郎初擡手撓了撓捲髮:“太太,先生現在正和嘉措喇嘛談話呢,不讓人打擾的。”
楚小姐是個通情達理的人,此刻就笑笑答道:“那我找間客室坐坐,等他一會兒好了。”
穆太太們是從不曾主動過來探望丈夫的,所以澤郎初沒有先例可循,又不敢把楚小姐趕出去,只好猶猶豫豫的把她請入一間小小客室之內,又命傭人給她端上了熱奶茶。
楚小姐抽了抽鼻子,嗅到一股淡淡的香火味道;因知道澤郎初是個閒人,便搭訕着問道:“先生平時常來這裡坐嗎?”
澤郎初搖搖頭:“這是少爺接待客人的地方。”
楚小姐心中有些不快,心想自己怎會成了這樓裡的客人?
“樓內有人燒香嗎?”她又笑問道。
澤郎初老老實實的答道:“是少爺。”
楚小姐這才醒悟,心想怪道自從到了穆家大宅之後,就總覺着穆世身上有一股子不大動人的香氣,原來是從這上面薰染來的。
本地人大多篤信佛教,可楚小姐縱是不與穆世天天接觸,也看出他那信仰有些偏於癡迷了。楚小姐是無神論者,很怕自家丈夫會哪天心血**,會跑去廟裡出家。
“平日都是誰來照顧先生的起居?”她好容易抓住了一個瞭解穆世的機會,所以就繼續問道。
澤郎初這回顯然是用心想了想,然後才答道:“那……不一定。”
“沒有固定的傭人嗎?”
澤郎初被她問的走投無路,只得一邊後退一邊搪塞着答道:“我不知道,您還是去問普嘉哥吧。”說着便轉身走掉了。
楚小姐和她那女傭在客室內百無聊賴的枯坐了許久,後來也實在是等不得了,而且挺着個大肚子,累的腰肢沉痛,便決定起身離去。哪曉得這二人剛進走廊,就見前方穆世陪着一位紅衣喇嘛從樓梯上走下來。那喇嘛生的高大威猛,面相端正陰森,同穆世一路沉默着向外走去。穆世用眼角餘光倒是掃到了楚小姐,可是身有要務,所以也只做不見;直至將那喇嘛恭而敬之的送到樓外汽車上了,才又折回來去接待楚小姐。
楚小姐一直有些自責,因爲覺着是因爲自己的緣故,纔給穆家帶來了戰亂。她見穆世神情疲憊,臉上一點光采也沒有,說起話來也輕聲輕語的氣息不足,便十分心疼,忍不住握住了他的手道:“哥哥真是的!就算恨你帶我私奔,可是我們既然已經成婚,就是一家人了,他幹嘛還要這樣不依不饒?盧比,你讓我給他寫一封信吧,我要勸他退兵。”
穆世知道楚小姐對自己是真有愛情的,便低頭笑了笑:“邦妮,你不必爲這些事情擔心,我可以處理的。”
“他是我的哥哥,你是我的丈夫,我不願意看着你們打仗。”
穆世嘆了口氣。他現在的確是有些力不從心,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他和楚澤紹之間早就成了個你死我活的關係,至於那原因,就“不足爲外人道”了。
夫婦兩個這樣垂首斂眉的相對而坐,倒生出了一點很難得的溫情氣氛。穆世一直認爲楚小姐要比昆迪婭之流要高明許多,而且還給自己孕育了一位十分必要的繼承人,所以心裡對她頗爲愧疚和感激。他沒法子對她動心動情,只能儘量的對她好一點。
雙方沉默良久,都覺着有些太安靜了,便一起擡頭,相視之時又一起笑了一下。此時已近傍晚時分,暮色深沉、房內只亮着一盞小小壁燈,濃重的陰影與昏黃的光線勾勒出了穆世面龐的輪廓;一點點笑意從他的嘴角向上延伸,漸變成兩道似有似無的法令紋。
楚小姐忽然有點恍惚,她開口喚道:“盧比。”
穆世沉靜的望向她:“我在。”
楚小姐眨了眨眼睛,一股熱流從心口頂上來,流出眼眶就成了淚。她覺得很幸福——幸福的過度了,幾乎帶了悲傷的意味。
正在此時,房門忽然被小南卡推開了!
小南卡像一陣風似的衝進來,對着穆世大聲報告道:“拉澤少爺在前線被炸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