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鬼胎
鬼胎穆世又去了堪八奇要塞。
他去的不是時候,正趕上了一場持久抵抗的最後崩潰期。
他在毫無預料的情況下親眼見識了真正的兵敗如山倒——在要塞最後一道防線也被攻破之時,穆家士兵們丟下昂貴的武器四散奔逃,穆世眼看着自己的財富淪爲了楚澤紹的戰利品,然後被用來繼續屠殺自己的人馬。
普嘉和澤郎初把痛心不已的穆世拉上吉普車,一溜煙的逃回穆家大宅。
堪八奇既然已經失手,那現在穆家大宅就處在了直面楚軍的境地。穆世到家之後並不大肆聲張,只命普嘉等人將倉庫保險箱內的現鈔黃金等物收拾成幾隻大皮箱,而後將其掩人耳目的盡數裝入一輛防彈汽車之內。
汽車就堂而皇之的停在樓下,並不藏頭露尾,免得讓人起疑。出走已經是隨時可能發生的事情了,也許就在下一秒。車輛有限,他不可能將闔家上下一起帶走,爲了穩定人心,他索性乾脆封鎖了一切消息。
穆家大宅歷經百年的擴建,如今已成了一片頗有規模的建築羣。穆世在這裡出生成長,此刻驟然要離去了,惶然之中卻也沒有許多眷戀,只是心裡空落落的,覺着自己死後沒臉去面對父親和祖父了。
他決定把楚小姐帶上。此次一走,不知要到何時才能歸來,楚小姐的肚子裡畢竟還有他的孩子,他可不打算把自己的後代留給楚澤紹。
這天清晨,尚未睡醒的楚小姐被小南卡強行叫起;潦草洗漱過後,她披着棉袍來到了灰樓之內。
聽到穆世說要帶她前往錫金,她被大大的嚇了一跳:“什麼?這就走嗎?”
穆世看起來蒼白虛弱,因爲急切和恐慌,所以那神情中帶了點刻薄的成分:“是的,馬上出發。”
楚小姐當即張口結舌:“可我還沒有做好準備……”
穆世站在一樓廳內的穿衣鏡前,將身上那件黑呢大衣的扣子從上到下嚴密繫好;隨即他後退一步坐到椅子上,伸腿讓普嘉爲他換上皮靴:“三叔已經開始帶兵撤退,楚澤紹和扎爾貢現在對我兩面夾攻,也許在明天傍晚之前他們就可以在這宅子裡會合了。”
楚小姐低頭打量了自己的服飾,頓時慶幸自己從來不是個邋遢的人,雖然出來的匆忙,可是頭臉乾淨,身上也穿的厚實,總還可以出門見人的。
穆世穿好靴子後便站起身。在地上用力的跺了跺腳,他從澤郎初手中接過一頂黑呢禮帽扣在頭上:“走吧!”
小南卡護送楚小姐出了樓門坐上汽車,而穆世帶着普嘉也隨即跟上,其餘衛士則無聲無息的各自散去,步行到宅子後門外跳上幾輛吉普車,繞路去追穆世的汽車。
這天是個大晴天,穆世上車後從衣兜裡掏出墨鏡戴上,從車窗向外掃視一圈後,他對着前方做了個手勢。開車的小南卡從後視鏡內看到了,便會意的發動了汽車。
在穆家衆人的晨夢之中,穆世這位家主就這樣靜悄悄的逃命去了。
穆世的目的地的確是錫金,可從此地到錫金的路途遙遠崎嶇,所以他決定先繞山路到嘉措喇嘛的寺廟中稍事停留休整,然後再繼續前行。
寺廟是修建在一處偏僻山坡上的,從穆家大宅到那裡,至少也要一刻不停的行駛十五個小時以上。穆世等人早已做好了長途旅行的準備,楚小姐卻是毫無預知,加之上了山路後汽車內顛簸之極,她便覺着身體不適,腹中也一陣陣的疼痛起來。
她方纔察言觀色,知道此行大概十分危險,所以不敢隨便出言訴苦,怕給穆世添亂,只默默的咬牙忍受着。勉強熬了兩三個小時後,她開始覺着下身那裡不對勁。
擡手扯住了穆世的衣袖,她遲疑的開口道:“盧比,我……”
穆世轉向她:“怎麼?”
話到嘴邊,楚小姐卻忽然覺得有些說不出口了。
她的確是穆世的妻子,肚裡懷着的也的確是穆世的孩子,可是二人之間的關係一直是親切而不親密;讓她這樣在光天化日之下說出那些私密言語,就算前邊的小南卡和普嘉都不在,她也羞澀的不知該如何措辭。
“我……”她爲難的把嘴脣湊到穆世耳邊:“我好像……流血了。”
穆世擡手一把摘下墨鏡,睜大眼睛望向了楚小姐:“流、流血了?”
楚小姐聽他竟然都結巴起來,心裡更是又愧疚又慌張:“我……”她忍着痛苦壓低聲音道:“我已經疼了好久……可是明明還有兩個月纔到日子,我也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穆世安慰似的握住她的手:“邦妮,你再忍一忍;現在外面是冰天雪地,我們又不能再回家去……等到了嘉措喇嘛那裡,我們就可以爲你找醫生來了。”
楚小姐曉得自己這是在陪着穆世逃亡,所以就十分懂事的點頭答應下來。她微微斜身靠在丈夫的肩膀上,一隻手縮進袖子裡緊緊攥成拳頭;爲了抵禦腹中的陣痛,她幾乎將指甲掐進了手心裡去。
車內漸漸升起了濃郁的血腥味。穆世不時的扭頭去看楚小姐的面龐。楚小姐的臉上已經失了血色,平日鮮紅的嘴脣也褪了顏色;豆大的汗珠打溼了她那長而捲曲的額發,但她咬緊牙關,硬是一聲不吭。
穆世從大衣兜裡掏出手帕爲她輕輕擦拭了冷汗,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十分強烈的悲傷:“邦妮,我對不起你。”
楚小姐半睜眼睛瞥向他,隨即慘笑着搖搖頭:“沒有……”她的力氣全花在忍痛上了,說起話來竟是氣若游絲:“纔沒有呢。”
穆世從衣袖中拉出楚小姐的手,將她的手指一根根的掰開,然後讓她抓住自己的手:“你不懂……你本不該吃這些苦楚的。”
楚小姐死命握住了他的手,就好像在抓一棵救命的稻草:“我願意……我自己願意。”
她的力氣很大,甚至握痛了穆世的手骨;而穆世倒是因此心安了一些——這點疼痛乃是他心靈的麻醉劑;他須受難,方能贖罪。
如此又熬過了一個小時。汽車沿着山路向上開去,所在的海拔也就越來越高。楚小姐張大嘴巴,缺氧似的用力呼吸着,喉嚨裡隨着她那氣流的進出而發出絲絲縷縷的尖叫呻吟。
穆世知道她是難過得很,可又無力替她緩解,只能任她將自己的手抓的紫裡透青。而楚小姐在一番煎熬過後,忽然擡起手搭在了自己的肚皮上,氣息顫抖着自語道:“小寶寶,不要踢媽媽啊……好疼……不要踢了……”
穆世對於婦女分娩之事是一竅不通的。聽楚小姐哭訴胎兒亂踢,他便也將一隻手撫到了她的肚子上,結果這一觸摸之下,他不由得大吃一驚——隔着那厚厚的棉袍,他竟然感覺那肚皮隨着胎兒的動作而有了明顯起伏。
“這是怎麼回事?”他也有些亂了方寸:“女人生產的時候都是這樣的嗎?”
楚小姐緊閉雙眼,咬着一口白牙悶叫了一聲:“我不知道……他要把我的肚子踢的裂開了……”
穆世手足無措的向窗外望去,外界前不着村後不着店,乃是一片茫茫雪原。此刻縱是停下汽車,除了等着凍死之外又能如何呢?
小南卡一直在心無旁騖的開汽車,副駕駛座上的普嘉回過頭來建議道:“要不要先給太太吃點止痛藥呢?”
太太是已經疼的精神恍惚了,穆世只好替她拿了主意:“吃點試試吧!”
普嘉從解開外面的短棉衣,從裡面的襯衫口袋裡掏出一個紙包,打開後倒出兩粒白色藥片遞給穆世。穆世將藥片塞進楚小姐嘴裡,轉身正要去拿水壺時,忽然就聽得耳邊響起一聲極刺耳的慘叫,回頭看時,就見楚小姐雙手捂住肚子,面目扭曲的**起來。
小南卡在大驚之下立刻踩了剎車,而楚小姐渾身顫抖不休,口中哀嚎不已,直着嗓子只喊:“他出來了!他出來了!!”
穆世幾乎被她這樣子嚇到,虧得小南卡跳下車打開後排車門,伸手將楚小姐硬生生拖到了外面雪地上。穆世隨即下車趕上去,就見她身下的棉袍褲子早已被污血浸透,瞬間將雪地也融化染紅了大片;而那袍子下的肚皮劇烈起伏,彷彿是有什麼東西要鑽出來似的。
後面跟隨着的三輛吉普車也停下來了,一干青年衛士那裡經過這種情形?全都在車內車外呆呆的望向楚小姐,絲毫不知如何作爲纔好。倒是穆世橫下心來,招呼小南卡和普嘉上來扳開楚小姐的雙手,然後彎腰一邊掀開她的棉袍一邊大聲喊道:“背過臉去!”
所有衛士登時一起把頭扭開,不向楚小姐那邊投去一眼。
穆世忍着腥臭解開了楚小姐的褲帶,而後便將她那肥大的棉褲向下退去,打算親自爲她接生;哪曉得棉褲剛被退到膝部,他就見楚小姐那下身處陰門大開,一個紫紅黏膩的小腦袋唧唧咕咕的擠了出來。
穆世的動作立時僵住了。
他怔怔的望向那個初見天日的生物……
三秒鐘後,他大叫一聲向後跌坐在了雪地上。
普嘉和小南卡應聲回頭望去,就見穆世連滾帶爬的起身向後退去,面容驚恐的幾乎有些猙獰。再看楚小姐的腿間,一個剝皮兔子似的東西正在向外蠕動。
這回所有人都駭然了。小南卡和普嘉一起鬆開楚小姐,起身跑到穆世身邊扶了他就向後躲,其餘那些“背過臉去”的衛士們聽到異動後轉過頭來,在目睹這一場景後也都嚇的面無人色。
這是“鬼胎”!
在本地的傳說中,受到詛咒的嬰靈無法生出健全的肉身,便會長成這種魔鬼一般的可怖形狀。鬼胎是最惡毒詛咒的具體化,不要說觸碰,甚至連看一眼都是大不吉。處理鬼胎的最好辦法,便是以浸透菜油的荊棘做引子,一把火將母子兩個全部燒死。
此時那個東西已經滑溜溜的完全鑽了出來,將楚小姐的下身頂出一個血肉模糊的大洞。它其實也是個人形,擁有頭顱四肢,臍帶卻不見,只在後面生出一條尾巴連進楚小姐的體內。盤踞在楚小姐那塌陷下來的肚子上,它揚起沒有五官的頭顱,張開一處裂口尖聲大叫起來,裂口之內淌出黏液,其中居然還有幾顆尖利牙齒。叫了幾聲,它那身上的黑紫筋脈浮凸起來,顯出了一點鼓脹的趨勢;而楚小姐仰臥在雪地上,已經無聲無息,不知是死是活。
周遭的衛士們在最初的愕然過後,紛紛神情痛苦的擡手捂了眼睛,下意識的念出驅鬼的咒語。穆世靠着一處山石站穩了,還在望着楚小姐同那個鬼胎髮呆。
小南卡從腰間拔出手槍:“少爺,您就當太太已經過世了吧!”
穆世擡手按住他的手臂,而後試探着喊了一聲:“邦妮?”
楚小姐身下已經血流成河,將積雪融化成泥。穆世的召喚發出去後,她先是毫無反應,後來睫毛一顫,眼角處便淌下了一滴熱淚。
普嘉一言不發的走到汽車前,打開後備箱後從裡面拿出一支輕機槍。
他示意小南卡護着穆世再向後退,然後在雪地上趴下選好角度,瞄準了楚小姐肚皮上的小怪物。
扣下扳機一個長點射,那鬼胎在剎那間就被打成了血肉模糊的碎片。子彈掠過楚小姐身體,險險的,可確實是沒有傷到她。
起身拍拍身上的雪,他將輕機槍放回後備箱內,然後走回穆世身邊輕聲道:“少爺,太太要是真不成,就不要再往汽車上送了。”
穆世把他和小南卡都向旁邊推去:“你們不要動,我去看看。”
普嘉一把抓住他:“少爺,現在太太是不能被靠近的了!”
穆世何嘗不知道其中的忌諱,只是他現在心中生出了一種自暴自棄的情緒,所以敢於前往,卻捨不得讓普嘉和小南卡同行。
“我沒有關係……”他隨口安慰這二人:“就算真沾了穢氣,也可以讓嘉措喇嘛爲我解掉。”說完他邁步就要向楚小姐走去。
普嘉見他真是豁出去了,便上前一把抱住他,不由分說的就往汽車處拽去;旁邊的小南卡見狀,也跑上來幫忙:“少爺不要去,那個怨氣太重,要傷人的!”
穆世被這兩位高大衛士擺佈着,拼命掙扎也是無果。末了他還打算擺出威嚴來迫使這二人放手:“你們要造反嗎?放開我!”
二人當然不是要造反。他們是真的愛戴穆世,所以能夠大着膽子把他塞進車內。這回依舊是小南卡開車,普嘉卻坐到後排緊緊摟住穆世。穆世氣喘吁吁的瞪了他:“你至少要讓我給她收屍!她一個女人,不能那樣赤條條的死在雪地裡!”
普嘉把他按在了自己的胸懷裡:“少爺,沒人敢給產下鬼胎的女人收屍。”
穆世回想起自己初見楚小姐時的情景,忽然就心痛起來,幾乎感到了一種類似失戀般的苦澀。
他又開始反抗着試圖打開車門:“我敢!普嘉,你放開我,你敢不聽我的話?”
普嘉不回答,只把雙臂又緊了緊。
小南卡開始發動了汽車。穆世情急之下怒喊道:“普嘉!你是要我將來死不瞑目嗎?我和楚澤紹有仇,可楚邦妮是無辜的!她現在還沒死透,我至少要等她斷了氣再走!”
對於普嘉,穆世在大部分時間裡都很和藹;雖然偶爾也會鬧點小脾氣;可像這樣正顏厲色的發怒,卻是近十年中都不曾發生過的。
普嘉有些膽怯的放鬆了手臂,而穆世就趁此機會推開車門跳下去,一路跑向楚小姐。
在離楚小姐三米遠的地方,他停住腳步:“邦妮?”
楚小姐面色青白,無比寂靜的躺在一片雪白血紅裡。
穆世不敢去看她身邊的鬼胎碎片。低頭走上前去,他彎腰伸手,在楚小姐的鼻端試了一下。
真的沒有鼻息了。
楚邦妮就這樣死於大出血,終年二十四歲。
穆世抓住她一隻手,像先前二人相對而坐時那樣握了片刻,而後提起一口氣,將楚小姐的屍身向山路旁拖去。
山路一側乃是坡壁陡峭的深淵。穆世把楚小姐拉扯到路邊,將其推了下去。
屍身翻滾着跌下去,很快便無聲的失了蹤影。穆世伏在地上重重的磕了幾個頭,然後爬起來,一邊用袖子擦去額頭上的雪,一邊走向汽車。
他認爲自己只能做到這樣了,這起碼好過讓她**身子在雪地裡被慢慢風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