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長夜後
穆世這一覺,睡的出了奇。
他是在那天清晨上的牀,上牀就入睡了。因爲他在進門時反覆強調自己的“累”,所以入夜之時扎陵雖然擔心他會餓,可也沒敢叫醒他。
一夜過去,到了翌日上午十點多鐘,晉美推門溜進來,發現穆世仍然是沉睡;這讓他大喜過望,又跑到牀上狠狠胡鬧了一番,直到下午時才被小黑豹發現。
小黑豹和扎陵合力把晉美給請了出去,而後就站在牀邊,瞻仰遺容似的望着穆世爲難。
小黑豹指使扎陵道:“你去叫先生起牀,睡了這麼久,餓也餓死了!”
扎陵不傻,搖着頭低聲道:“我不敢,你來叫吧!”
小黑豹開始拿話奉承對方:“先生最喜歡你了,你來!”
扎陵知道自己在穆世面前與衆不同,所以就更要做出好樣子來,不去招惹主人:“那我也不敢。你機靈膽子大,你來。”
小黑豹舔了舔嘴脣,又思忖了片刻,終於還是沒有出聲。
傍晚時分,扎陵有點害怕了。他問小黑豹:“這不是要出事了吧?先生睡了這麼久,怎麼連動都不動的?”
小黑豹在牀前彎下腰,伸手去試穆世的鼻息,口中自語道:“倒是還活着呢。”
二人相視,全沒有主意。
穆家沒有管事兒的人,一切全是穆世親自調度。到了後半夜,扎陵實在心慌極了,便又來到穆世的臥房中,打開電燈查看情形。
穆世依舊是睡。
這個睡法他是真沒見過。思前想後的,他又把小黑豹從被窩中找了出來。小黑豹睡得正舒服,此刻就哈欠連天的建議道:“你就叫先生一聲嘛,怕什麼呀!先生脾氣好,總不會罵你就是了!”
扎陵認認真真的望着他:“我說,我看我們暫且不要叫先生了,還是叫醫生吧!”
小黑豹死乞白賴的打了個大哈欠,小舌頭都現出來了:“行啊!我聽你的!”
醫生是個藏醫,十分熱心,聽說穆先生病倒,立刻拎着藥箱子趕過來救治。因得知病人是長睡不醒了,他便先翻開穆世的眼皮驗看了一番,隨即施展醫術,照着對方胸前就是一大巴掌,險些把人拍的陷入牀中;而與此同時,旁人只聽穆世輕輕驚叫了一聲,果然醒了過來。
大家齊誇醫生高明,那醫生也十分得意。只有穆世神情木然的環顧了四周,半晌後才啞着嗓子問道:“你們都圍在這裡幹什麼?”
這回沒等扎陵開口,那小黑豹笑眯眯的湊了過來,彎下腰答道:“先生,您都睡了兩天兩夜啦,我擔心的很,就把醫生叫了來。”
穆世聽了這話,才又閉了眼睛,且擡起手來按了心口,輕聲嘆道:“嚇死我了……我只是想睡覺,你打我做什麼?”
小黑豹立刻後退:“不是我打的。”
穆世仰臥在牀上,十分疲憊的揮了揮手:“都出去吧,我沒事。”
小黑豹見狀不妙,當即率先撤退。而扎陵待旁人退下後,便湊到牀邊怯生生的坐下:“先生,您睡了這麼久,也該起牀了。”
穆世看了他一眼,然後把被子向上拉了拉,遮住了半張臉:“我睡了多久?”
“將近兩天兩夜了,您現在至少也該喝點水啊。”
穆世並沒有飢渴感覺,目光呆滯的看着扎陵,他沉默良久後低低的說道:“好,不睡了,喝水。”
裹着浴袍坐在窗前的搖椅上,穆世端着一杯水,頭腦一片空白。
扎陵站在他身後,試圖用一塊大毛巾爲他擦乾水淋淋的短髮。穆世被他揉搓的搖頭晃腦,可也沒說什麼。
他沉默的這樣反常,讓扎陵也在不安中噤了聲。
小心翼翼的爲穆世梳理了半乾的頭髮,扎陵試探着沒話找話說:“先生,您這次睡了這麼久,真是把我們都嚇到了。”
穆世本是端坐着的,聽了這話就微微轉頭側過耳朵,面無表情的反問道:“什麼?”
扎陵微微笑了:“您睡的就像昏迷一樣,大家都很擔心呢。”
穆世這回聽明白了,便答道:“我沒事。”
停頓片刻,他又淡淡的加了一句:“睡覺的時候,心靜,也好。”
扎陵不知該怎樣迴應這種話,便支吾着轉換話題道:“您看,外面天都快亮了。您早上想吃點什麼?我去告訴廚房。”
穆世認真的想了想,末了答道:“喝點粥吧。”
晉美今天起了個大早,準備跑去穆世的臥房中尋找愛。哪知剛一下牀,就聽小黑豹說穆世在夜裡被個醫生給拍醒了。
他氣的了不得,悲憤的簡直如喪考妣,坐在牀邊用兩隻赤腳在地板上亂蹬:“爲什麼不讓爸爸睡覺?是誰去找的醫生?真是討厭死了!應該殺了他去喂狗!”
小黑豹知道他的心思,就故意逗他:“先生再不起牀,可就要餓死囉!”
晉美那臉色由病態的粉白轉化成了激動的粉紅:“胡說!餓上三四天根本不會死的!我捱過餓,我知道!”
小黑豹知道這孩子是在監獄裡活過來的,見多識廣,便立刻招供:“好啦,我告訴你,是扎陵去請的醫生——那個小白臉最愛給先生拍馬屁了。先生睡得久一點,沒人護着他了,他就急的了不得。”
晉美擡手用牙齒咬住了一側袍袖,小狗使蠻似的用力拉扯,氣哼哼的把袍袖抻了老長。
早餐桌上,晉美遇到了穆世。
穆世果然是在吃米粥。粥十分燙,他一邊用勺子在碗中緩緩攪動,一邊問晉美道:“我不在家的時候,你乖不乖?”
晉美在他旁邊坐下了,以一種十分憂傷的眼神望向他的胸口:“乖。”
穆世閉了閉眼睛,忽然覺得頭腦裡隱隱作痛,耳朵裡也轟鳴不止,呼出的氣息都是滾燙的。
咬牙鎮定了片刻,他舀起一點米粥送入口中。
含着那口粥發了會兒呆,他一橫心,吞藥似的硬嚥了下去。熱粥通過食道,開出了一條清晰滾燙的路,最後緩緩的落進了胃中。
吃飯成了一項工程,穆世聚精會神的吞嚥着米粥,一時忽略掉了晉美。而晉美本應該和小黑豹同桌吃飯的,此刻卻也賴着不肯走,只睜着一雙藍眼睛,直着目光盯住穆世。
盯了許久,他見穆世還沒吃完那碗粥,便起身跳下椅子走過去,靠着穆世的大腿站了。
“爸爸……”他可憐巴巴的喚了一聲,同時伸出小手,摸向了穆世的胸口。
穆世本是不想理他的,可是此刻心裡實在是暴躁的很,喝粥又熱出了一頭汗,就低下頭瞪了他。
晉美心虛的低頭撅着嘴,顯然也是知道自己不對,不過手不肯與心靈同步,還是非常執着的捂在了穆世胸前。
穆世繼續瞪他,等他反省悔悟。
晉美好像有點害怕了。要哭似的一咧嘴,慢慢的把手撤了回來。
穆世見自己在這孩子面前還算是有震懾力,便嘆了口氣,準備教訓他兩句:“晉美,你怎麼——”
胃裡的熱粥向上頂了一下,帶出了滿懷的煩惡。
穆世頓了頓,繼續說道:“你怎麼這樣——”
晉美怔怔的望着穆世,就見他話未說完,忽然以手捂嘴轉向一旁,隨即便彎下腰去,一口接一口的嘔吐起來。
在劇烈的嘔吐過後,穆世病倒了。
家裡的衛士們還都是大男孩子,一個個的也沒什麼經驗主意。穆世昏昏沉沉的躺在牀上,就覺着自己頭痛欲裂,腦漿似乎都在沸騰。
布確的醫療條件極其不完善,甚至沒有一個真正意義上的醫院。普通牧民生了病,通常是去找附近的喇嘛們求醫問藥。喇嘛們的醫術也是不容樂觀的——治好了算走運,治死了算活該。
對於這班業餘醫生們,穆世只信任嘉措喇嘛。可惜嘉措喇嘛新近又跑去山洞裡閉關了,不知何時才能重返廟中。在這個情況下,就有人建議道:“派人去利馬請西醫過來吧!利馬近,用個兩三天就能把醫生接過來了。”
穆世聽了這話,就半死不活的搖了搖頭,又眼望了扎陵,氣若游絲的說道:“給我吃一點止痛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