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小扎爾貢
小扎爾貢穆世一看到小扎爾貢,就會很深刻的感覺自己老了。
此刻他們兩個相對而坐在一間中國式小客廳內,面前的紅木茶几上擺着清茶,帶有溫度的淡淡茶香從杯口中逸出來,薰風一般拂過了雙方的鼻端。
小扎爾貢端起茶杯送到脣邊,要喝不喝的輕輕吹了一口,而後擡眼對着穆世一笑:“盧比叔叔,請嘗一嘗吧,這是從中國雲南運過來的真正好茶。”
熱茶的蒸汽在無形中擴散開來,柔和了外面射入的明亮陽光;小扎爾貢微微垂首,眼角眉梢皆是年輕的光澤。
穆世也端起了茶杯,那氣息芬芳氤氳,的確是好茶。
輕輕抿了一口,他轉向對方和聲說道:“我想你年紀還小,也許不曉得把我留下來的後果。”
小扎爾貢的臉上露出了與年齡不相稱的老成笑意:“您是怕我會反悔嗎?不會的,您肯向我求援,這是我的榮幸;況且現在父親去世了,我作爲新的家主,這一點做主的權力還是有的。還是……”他向穆世微微的一點頭:“您根本在懷疑我的魄力和能力?”
這番話正中了穆世的心思。小扎爾貢今年剛滿二十歲,實在是年輕的讓他沒法信任。
“沒有。”他神情安詳的否認道:“我只是不安。你今天庇護了我,也就意味着你已經和楚澤紹完全的對立起來——也許很快就會有戰爭了。”
小扎爾貢放下茶杯,姿態優雅的向椅背靠去:“聽父親說,布確地區本來是沒有人煙的,我們都是移民的後代。我們從亞洲各地遷徙到同一片土地上來,也是一種緣分,爲什麼不能和平共處,一定要內訌呢?當初父親向您開戰,我是很不贊成的,結果現在怎麼樣?利馬派來的軍人們在這樣短的時間內就要逼得我們活不下去了。”說到這裡他微微的嘆了口氣:“如果這次能夠成功的趕走利馬軍隊,那我們就可以立刻恢復布確的舊觀——當然,扎爾貢家和穆家應該聯合起來,您以後還是布確的領導者,我們一起去過太平日子,這不是很好嗎?”
穆世聽着小扎爾貢的展望,體內血液的流速開始漸漸加快。
他覺得自己正在蘇生。
自從抵達此地見到小扎爾貢的那一刻起,他便在直覺的引領下做出了一系列出人意表的舉動——首先就是當着金少校的面,突然要求和小扎爾貢進行私人談話。
在金少校那大驚失色的阻攔中,小扎爾貢居然笑微微的答應了。
談話是在一間空屋中進行的,其中內容旁人不得而知,總之當談話結束時,金少校得到通知,說是穆先生決定留下來多住幾天,請隨行的利馬軍官先走一步吧。
金少校心中暗叫不好,知道這是出大事了!
扎爾貢家所在的地點乃是一處小鎮邊緣,主體房屋修成城堡樣式,院子後部連着山丘,其中居然還有一處小小溫泉,環境堪稱優美之極。
穆世在這裡住了兩天,受到了很好的招待。不但小扎爾貢對他尊敬有加,周邊的幾位本地士紳也跑來同他見面。幾番談話下來,他終於完全恢復成了當初那個溫文慈悲的穆先生。
因爲人心歸順,所以小扎爾貢麾下所聚集的武裝力量也越發壯大起來;戰爭一旦爆發,就不再是家族間的爭鬥,而是兩個地區間的大戰。
又因爲目前楚澤紹那邊尚且沒有什麼動靜,所以小扎爾貢還可以悠閒自得的陪着穆世坐在客室裡,安安穩穩的喝那一杯好茶。
喝完一杯熱茶,小扎爾貢站起來,很有剋制的伸了個懶腰,而後對着穆世笑道:“今天是個又晴又冷的天氣啊。”
穆世扭頭望向窗外,隨口答道:“是啊。”
小扎爾貢眯起眼睛凝視了他:“盧比叔叔,有沒有興趣和我一起去泡溫泉?”
穆世聽到了溫泉二字,臉上立刻露出了感興趣的神情。小扎爾貢眼看着他輕輕吸了一口氣,彷彿馬上就要答出一個“好”來。
然而隔了幾秒鐘後,穆世的眼中忽然失掉了光采——彷彿是在瞬間被人兜頭潑了一盆冷水。
“不了。”他輕聲拒絕道:“還是你自己去吧。”
小扎爾貢很失望。
“爲什麼?”他重新坐了回去,探究的望向穆世:“布確地區大概就只有這麼一處溫泉。這和熱水浴不一樣,對身體也是有好處的。”
穆世搖搖頭,臉上一點一點的褪去了血色:“不了,我對溫泉不是很有興趣。”
小扎爾貢做了一個沮喪的表情:“我還打算和您在泉水裡繼續聊下去呢。”說完他起身湊過來蹲下,開始扯住穆世的衣袖搖來搖去:“盧比叔叔,我們一起去吧!”
他這孩子氣的舉動讓穆世十分爲難的苦笑起來:“已經聊了很久啦,如果你覺得不夠,我們可以晚上再見面。”
小扎爾貢仗着自己還是個大男孩子的年紀,繼續撒嬌不止。
爲了利用好這處天然溫泉,扎爾貢家在溫泉周圍特地建造了一處小小房屋。進門後乃是一間雅緻茶室,茶室隔壁便是更衣沐浴的場所;而從那裡向前穿過一處小小走廊,眼前就會豁然開朗,抵達了一處帶有大玻璃天窗的寬敞空間之內。
溫泉四壁嵌有大石,內中泉水清澈之極,又有熱氣蒸騰而上,嫋嫋的映了天光;室內的朦朧光明混合起來,情景十分好看。
小扎爾貢在池邊脫下浴袍,精赤條條的邁入水中,緩緩坐下後就仰頭閉上眼睛,發出了一聲堪稱**的嘆息:“盧比叔叔,您真的不來嗎?”
穆世在溫泉岸邊的鋼製摺疊椅上坐了下來:“不了。”
小扎爾貢回頭望向他,很認真的說道:“盧比叔叔,您真是個好人。”
穆世笑了:“爲什麼?因爲我肯坐在這裡陪你嗎?”
小扎爾貢轉過身來,將手臂橫撂在岸邊:“其實我父親也曾說過您是個善良的人。他一直以來是在和穆家爭鬥,針對的並不是您。”
穆世穿着一身筆挺西裝,只有面孔和雙手是露在外面的,此刻坐在這溫泉旁邊就覺着十分悶熱:“那都是往事了。”
小扎爾貢點頭贊同道:“是啊,我們應該向前看的。”說着他回身在溫泉中踢起一個水花:“聽說您在利馬被囚禁了許久,還曾進過監獄,是嗎?”
說完這句話,小扎爾貢等了半晌也沒有得到回答,便好奇的扭過頭來,卻見穆世正一臉戒備的瞪着自己,那神情就介於驚惶和憤恨之間。
他無辜的眨了眼睛:“盧比叔叔?”
這聲呼喚打破了穆世的失神,他隨即低下頭對着地面勉強一笑:“是的。”
小扎爾貢做了一個咬牙切齒的表情:“姓楚的竟然這樣侮辱您。”
“沒有!”穆世像被針刺了一樣忽然大聲說道:“我只是坐牢而已,這不能算是侮辱!”
“可您是有身份的人,怎麼可以去和利馬的犯人住在一處?”小扎爾貢繼續一本正經的辯論。
穆世猛然站了起來:“我沒有和他們住在一處,我是……”
他這話沒能說完,因爲小扎爾貢又天真無邪的舉起水淋淋的雙手比劃了一下:“您的手腕上有傷疤——我猜您曾經試圖割腕自殺過,對不對?”
穆世看起來簡直就要暈倒了。
搖晃着伸手按住摺疊椅的椅背,他強自穩住心神答道:“那是不相干的傷。監獄裡的生活雖然艱苦,但還不至於要逼得我自殺。”說完這話他見小扎爾貢又要張嘴,便搶先一句結束話題:“利馬城裡的生活我不想再提,如果你肯體諒我的話,就一句也不要多問了。”
小扎爾貢很通情達理的點頭答應道:“盧比叔叔,對不起,我太多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