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礫鋪設的官道在腳下變得迷離一片,幾乎難以辨認。拂曉的風,從曠野吹來,即使穿着風衣,戴着風帽,趙引弓身上仍然感到涼颼颼的。
從杭州到登州的旅途即艱難又危險。在南直境內,沿着運河北上一路坐得是徐光啓家提供的船隻,沿途有徐家的家人照料,不但旅途舒適,而且過關討閘之便捷,沿路官吏的殷勤周到,徵發民夫的之有力,都讓趙引弓又一次充分認識了縉紳的威風。
難怪如此之多的人都要混個官帽子,經商發財的人也忘不了給自己的孩子請名師、賄考官,千方百計要給他們弄個“體制內”官和民之間的區別真所謂“雲泥之別”。
然而他的這點官民之別的感慨一過了黃河就變得煙消雲散了。
黃河在明代是奪淮入海的,入海口在徐州附近。從徐州附近渡過黃河,就出了南直隸,進入了山東境內。
大運河在山東境內也通航,但是不到登州。一干人就在徐州棄舟登岸,改走陸路。趙通以前走過北路的鏢,提醒大家沿途小心如果說南直境內儘管過了長江之後就顯得蕭瑟窮困多了,但是一過黃河,開始進入到山東境內,趙引弓才真切感受到環境的嚴酷性。
儘管已經是盛夏時節,田地裡卻沒有些許的作物,大片的土地荒蕪着,沿途的樹木成片成片的枯死着,走進了一看才發覺都被剝光了樹皮。草叢樹木間,不時可以看到散落的枯骨。
偶然經過的村落,不是長滿了蒿草,房倒屋塌,便是高牆深溝,鄉勇們戒備森嚴。趙引弓一問才知道,就在不到十年前――1622年山東南部爆發了徐鴻儒發動的白蓮教大暴動,暴動以濟寧爲中心向東波及到了日照,向西波及到了菏澤,向南波及到了徐州一帶。沿路都是遭過兵災的地方,最近幾年又連遭水災,官府的田賦加派一日重過一日,盜匪遍地,百姓們死得死,逃得逃,只留下滿目瘡痍的土地。即使是大白天,小股的盜匪也在公開活動,到處是鋌而走險的人,爲此趙引弓一行人,除了自帶鏢局的護衛之外,徐家還另外派遣十多名勇壯家丁沿途護衛。
這樣一路擔驚受怕馬不停蹄的向北而行。走到沂州又遇到特大暴雨,沭水氾濫。平地水深六、七尺,好不容易纔搞到船隻。趙引弓看着滿地的扶老攜幼的流民和沿途倒斃的屍體,不由得心疼萬分,暗暗直呼:“來晚了!”
但是自己現在沒能力收容難民――不管做什麼,沒有官面上的支持在大明是寸步難行的。他只得催促隨從,儘快趕路,前往登州面見孫元化以取得他的信任和支持。
一行人跋山涉水,餐風露宿,好不容易來到了登州。旅途之艱險難以言盡。
登州此時已經是大明對遼東作戰的前沿重鎮,此地也是徐光啓、孫元化等人編練新軍的重鎮。還沒有看到登州城牆,沿途時常能看到調動的兵馬和營寨。道路上還有巡邏的騎兵,不時有人盤查。
儘管路途看上去戒備森嚴,但是沿途還是聽說了有盜匪和鹽梟活動的消息。甚至有整村被屠滅的恐怖事件。似乎是爲了印證這一消息,他們剛進入登州地界,在官道附近就聽到一片廝殺和慘叫聲。一干人立刻止住馬匹,亮出了傢伙。負責保衛的鏢師趙通命令從車上放下狗來做好撲殺撕咬的準備,一面調轉馬頭往隊伍中間過來。
趙引弓正由僕人們簇擁着,緩緩地走過來。聽了前面的報告,他回頭問隨行帶路的當地驛卒可知道出了什麼事。老驛卒說道:“這必是當地的鹽梟在火併。”
“不是土匪麼?”
“大白天土匪還不敢上路,這裡軍隊多。”驛卒說道,“鹽梟多是本地的軍戶,別看窮得販私鹽,不少人身上還有個小旗、總旗、百戶之類的前程呢。官府一般也不管他們――管不了。”
趙引弓聽說只是鹽梟火併,便叫人馬繼續前行,趙通勸阻道:“老爺,現在前面打成什麼樣子了我們也看不到,萬一過去被他們瞧見了,有人以爲是來助拳的就麻煩了――打起了了不好收場。”
趙引弓一想也是,自己畢竟是在客地,萬一捲入了當地的衝突後續處理麻煩的很。雖然自己官面上很“硬”,但是鹽梟到底是地頭蛇,有了殺傷之後就結下了無謂的怨恨。
衆人在路上等了片刻,聽得前面殺聲漸止,趙通關照大家先在路上等候片刻,自己先去前面打探打探。他下了馬,沿着路肩慢慢的踅了過去,過來頓飯工夫他又回來了。奔到趙引弓的馬前,稟告說:“回老爺,前面已經散了。只是路上屍體兵刃很多,還請大夥過去的時候小心。”
衆人在趙通的引路下小心翼翼的走了過去,只見遠處官道旁果然七零八落的丟下了三四十具屍體,鮮血淋漓,地上還有許多破碎的兵器,趙引弓發覺地上丟滿了削尖的竹槍和十多張損壞的弓箭,地上還有散落的蒲包,散落着許多海鹽。
“這是在搶劫私鹽。”驛卒說,“這條官道上常有的事情。瞧,車軲轆印下官道去了――搶得人得手了。”他瞧了瞧,又嘀咕道:“不對嘛……”說了這句話他似乎是後悔自己失言了,趕緊又閉嘴不說了。
“到底什麼不對?”
趙引弓再三追問,驛卒才吞吞吐吐的說驛道上有不少馬蹄的印子,還有屍體上留下的羽箭也不是一般盜匪鹽梟用得軍器。
“是朝廷的人馬?”
驛卒不言但是表情中已經默認了此事。
“孫撫臺也不管麼?”趙引弓原本就對孫元化的治軍能力存疑,現在看了愈發覺得自己的看法準確。
驛卒小聲道:“孫撫臺如何管得住?如今當兵的欠餉一欠就是一年二年的,在登州的人馬多半又是客軍――最是無法無天了。沒有在本地公然搶劫商旅屠滅村落來籌餉已經是孫撫臺張鎮臺彈壓有方了。”
換句話說這樣偷偷摸摸的乾點黑吃黑的勾當簡直不算一回事。官兵能幹出什麼沒底限的事情趙引弓也是略有所知的。只是從丟下的屍體和車軲轆印看,鹽梟們運送的私鹽也就是二十輛左右的獨輪車的載運量,合計銀子不過幾十兩。引得雙方大開殺戒,世道亂成什麼樣子也就可想而知了。
“快走吧,這裡是是非之地。”驛卒催促着一干人趕快上路。
正要上路,忽然聽到屍體中有人在喊“救命”。趙引弓關照從人尋找,在幾句屍體下拉出一個年輕的小夥子來。身上滿是鮮血,看不出傷勢如何,“還有救沒有?”趙引弓問道。
趙通點點頭:“他受得皮肉傷,上一點金瘡藥,應該還能救得回來。”
“那就帶上吧,放在車上,能不能活命就看他的造化了。”趙引弓說道。
一行人終於太太平平的到了登州城。登州城現在是座兵城,城裡城外,到處是操着各種口音的大兵。趙引弓注意到很多人操着遼東口音――顯然這些人是原先的東江鎮人馬,也就是即將爆發的登州之亂的主力。
趙引弓靠着徐光啓等人的帖子暢行無阻的進了城――這裡因爲是遼東作戰的前沿,軍機重地,城門口的盤查十分嚴謹。
進城之後趙通見大客棧到處客滿,小得客棧又不能讓主人滿意,便做主尋了本地的一座大廟,出手佈施了六兩銀子,便在主持的殷勤招呼下住進了廟內的一座院落。趙引弓關照大家先歇息了三天,沐浴更衣去去沿路的風塵。又命人將行李開包,清點準備饋贈的孫元化等人的禮物――禮物都是精心挑選出來得,許多是特意從澳門和臨高運來的。
這次去見孫元化,除了帶有徐家和杭州教會的信件,他還帶來了金立閣這位傳教士用來充分證明自己是一位“慕道者”。
要得到孫元化最大程度的幫助,只有把自己打扮成一個虔誠的準教徒,這樣孫元化纔會從教友的角度,而不是一般的鑽營者的角度來對待他的要求。
他對孫元化所知甚少,大圖書館給他的資料只有他的基本生平和一些言論政見,具體這孫元化是什麼樣的人,他們是無從推測的。不過,以徐光啓願意兒子和他結成兒女之親,想來此人的人品不會差;不過五十出頭就當了巡撫,說明他的做官的本事也很有一些。他又是個天主教徒,熱衷於“西法”改良大明的軍事科技和體制。綜合起來看,孫元化應該是個人品不錯,會當官,又樂於接受新思想的人。這樣的人應該不會太難打交道――趙引弓最怕遇到的不願意幹事的人--那就什麼事都辦不成了。
趙引弓關照僕人先去打探消息,確認孫元化最近在衙內。便尋了一天正式上衙請見。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