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白頭
次日起牀,開窗,寒氣撲面而來,讓方臨緊了緊衣衫。
外面,天空灰濛濛的,飄灑着小雪粒。
‘也不知道家裡如何,娘、萱姐在家能生火,爹去了碼頭,外面可是挺冷的。’
方臨忽而又想起,昨日徐闊老說的還有一份謝禮:“大概率就是應在爹身上了。”
畢竟,方家只有方父出門在外,他隱隱約約猜到徐闊老應該是在碼頭一片說得上話。
因爲外面下着雪粒,今早沒有再出去溜達,劉掌櫃也一樣,這是他們的習慣,雨雪天就不出去了。
回身,屋內桌上,杯盤狼藉,昨晚方臨買了些吃的,不只黃荻、柴一葦,劉掌櫃都過來坐了會兒,高興慶祝。
方臨腦海浮現出昨晚熱鬧的畫面,有些浮躁,感覺人懶懶的,不大想做事,只是動念壓下:“喧囂只是一時,熱鬧過後,還是要收心做回自己啊!”
他輕手輕腳收拾了桌子,坐在窗前開始抄書,很快就靜下心。
沒一會兒,柴一葦起來:“方哥,早啊……咦,外面下雪了?”
“是麼?”黃荻聽着,也從牀上爬起來:“咱們這兒下雪可少見得很,我印象中,有兩三年都沒下了。”
他說着,搓着手哈氣,看到窗前抄書的方臨豎起大拇指:“臨子,這麼早都能坐得住抄書,你是這個。唉,活該你掙錢啊!”
……
小雪粒就這麼飄着,同一片天空下,上午時候,碼頭,最東邊一處。
“大家夥兒快點啊,抓緊時間,爭取在雪下大前上完貨,這邊熬有薑湯,等會兒都過來喝一碗。”負責碼頭東邊這片的常管事,吆喝着喊道。
——城中廠子還是缺人,從碼頭都吸收走了不少,這就讓碼頭對留下的挑工愈發重視,至少,不可能當作耗材使用。
方父與許多挑工一道,搬運着貨物上船,這麼冷的天氣,他們額頭卻都有着一層細密的汗珠,呼吸哈氣間在空氣中凝成白氣。
方父將一麻袋東西放下,抹了把臉,與周遭認識的挑工說着話,喝了碗薑湯,回身準備繼續幹活。
這時,徐闊老過來了,常管事見了,忙湊上前,半彎着腰露出笑臉道:“徐爺,您來可是有什麼吩咐?”
徐闊老承包了一段碼頭,雖然不是這片,但他一個小小管事自然還是要賠着小心。
“嗯,我找方叔有,你們這兒有這號人吧?”
“有有,徐爺,您請!”常管事招呼着人羣讓開,找到方父,便識趣退後,甚至,還將一些想看熱鬧的挑工都驅遠了些。
“老哥就是方叔有?”
徐闊老來到方父身前,打量了下,笑道:“我承包了西邊碼頭一段,怎麼樣,跟我幹吧?做個小管事,幫我看着點人,覈對數目,是個清閒的差事,先拿着一月三兩銀子。”
本是天上掉餡餅的事,可方父聽着對方這帶有江湖氣的話,本能就想要拒絕,只是吭哧着在琢磨,怎樣拒絕才能不得罪人家。
徐闊老觀察着表情,似乎也是猜到了方父心思,哈哈一笑:“明說吧,咱也不坑伱、圖你什麼,你兒子昨天算是救了我兒子,我徐闊老江湖上混的,有恩報恩,有仇報仇,不然以後誰還敢幫咱?”
這話算是說明白了,方父遲疑了下,還是沒敢應下。
海寧縣城,那次替四房去府城的衝動答應,差點造成家破人亡,經過這事,他也有反思、成長,唯恐這事給方臨帶來什麼麻煩、負擔,或者說人情債,下意識謹慎了許多。
“我回去商量下,趕明兒給回覆,您看行不?”方父想了下,這般道。
“哈哈,行,怎麼不行?這一兩天給我答覆就行。”徐闊老深深看了方父一眼:“你兒子是個有意思的,老哥也是本分、有分寸的,一家人不錯,不錯。”
他也沒多說什麼,轉身匆匆走了。
徐闊老剛走,許多挑工就湊了過來,方纔遠遠看着,他們雖沒聽到說什麼,但明顯知道不是來找方父麻煩的。
常管事最先開口:“老方,你這是遇到貴人了。要說這徐闊老徐爺,承包了一段碼頭,還在一隻船隊有些乾股……對咱們這般小老百姓來說,這已經算是有錢、有勢力的大人物了。”
這是在說徐闊老的背景,提點方父,賣人情交好。
“我看着這徐爺面相雖是兇些,可剛和老方說話,卻是和善。”
“和善?嘿,那是對老方,換個人你試試!這徐爺有個綽號,叫‘九指半’,左手中指缺了半根,那可是當年搶碼頭……”
這人沒說下去,似乎對此諱莫如深:“總之,徐爺年輕時,可是個脾氣火爆、能打能殺的主兒,也就是現在上岸了,有了娃娃,才收着了些。”
…… 隨後,方父在工友追問下,才說出了兒子昨天幫了徐闊老的兒子,今天徐闊老找來,是想讓他去做個小管事。
“你兒子救了徐爺兒子?這可真是走了狗屎……咳咳!老方,你有個好兒子啊,這是要發達了,以後可就輕鬆了。”
“你們都不知道吧?老方兒子在書肆做活兒,聽老方說還在學字,那是讀書人,將來說不得就是一個舉人老爺!”
“老方啊,我有個女兒,尚未婚配,你看是不是……”
“去去去,大家夥兒看老孟頭這鼻大眼小的,她女兒能長什麼樣?這不是坑人麼?我就不一樣,我那個侄女,出落得水靈,遠近都是出名的。”
……
方父好一番解釋,說了兒子已有親事,這纔打發了工友,心中有些高興,也有些悵惘。
——以前在小和村,人家稱呼方臨,都是‘方老三家的小子’,如今,他反而要因爲‘方臨他爹’的身份得到敬重。
他忽然想起一句話:三十年前看父敬子,三十年後看子敬父,不由得撓了撓頭,兒子纔多大,自己就已經開始沾兒子的光,以後還怎了得?
……
午後,雪下得大了些,從雪粒變成了紛紛揚揚的鵝毛,店裡客人不多,還生了盆火,暖融融的。
“臨子,你爹來找。”黃荻突然喊了聲。
“哎,來了!”
方臨答應一聲,出去,果然看到方父,有些拘謹地站在門口:“爹,您怎麼來了,可是家裡出了什麼事?”
“沒,天冷了,你娘讓我給你送些衣服。”方父說着,解下褡褳給方臨。
其實,送衣服是來之前,他先提出來的,只是到了嘴邊說出來,就變成了‘你娘讓’,他總是這樣,連關心都吝於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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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說着天冷呢,爹就送來了衣服,這可真是濟事了。”方臨說着,看向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欲言又止的方父,主動問道:“爹,您是不是還有什麼事?”
“是這樣。”
方父總感覺這事沾了兒子光,心頭有些彆扭,吭哧着半天,終於說了出來:“今上午……就是這樣,臨子,你說這差事我該不該接?”
‘果然,我猜中了,這應該就是徐闊老說的另一份謝禮。只是沒想到,爹會謹慎來找我徵詢意見。’
方臨想着,說道:“爹,這差事自然能接,如此一來,不光工錢更多,更重要的是您也能輕鬆些了。”
他一直叮囑方父乾乾歇歇,每次回去都會詢問,但還是怕方父什麼時候上頭,連着軸幹,苦熬透支了身子、折壽,也一直有留意城中是否有適合方父輕鬆些的活兒,只是因爲方父的年齡問題,始終沒能找到……如今,這個心病終於算是解決了。
“行,那我就應下了。”方父聽着,心裡有些高興,也有些釋然,看向方臨:“那我就回去了,你也進去吧,外邊冷。”
他說着,轉身就準備走。
“爹,等下。”方臨突然想起了什麼,跑進屋,很快拿出來一件襖子。
“這是店裡掌櫃的發的,我穿着太寬鬆了些,爹您穿着應該正好。”方臨給披上,果然挺合身。
“好好,這襖子好。”
方父摸着襖子,腔調有些變化,猛吸了下鼻子、眨了眨眼,心中複雜的心情不知如何表露,表現在外,就有些無所適從。
他聳了聳肩,擡起手,似乎是想要摸下方臨的頭,可又放下,微揚起臉看向方臨,發現兒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抽條子長個兒,已經比自己還稍高一些了,張了張嘴,最終只是道:“臨子,你長大啦!”
方臨一時不知該如何接,方父也不知說什麼,沉默了下,他才又道:“你在這邊,多吃點,照顧好自己。”
“嗯。”
“行,那我走了。”方父走出兩步,又轉身,擺手讓他進去。
等看着方臨進去屋內,方父這纔再次轉身,大步沒入雪中。
‘爹從前極愛面子,甚至因此屢屢吃虧,這次主動來找,拋卻面子,在兒子面前低頭,這種改變……’
方臨透過窗子,看向方父離去的背影,忽然有些恍惚,一時竟有些分不清,他頭上白的是發,還是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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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