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已是冬日,到了隆冬大寒,一場大雪過後,天地間一片銀裝素裹。
秋秋第一次見到雪,格外高興,剛下雪時,小小身子如一個蠶寶寶般,探着腦袋向外一蜷一縮出溜,口中還咿呀咿呀喊着,可等過了兩天,習慣了雪,就感覺單調,提不起勁兒了,更因爲天氣寒冷不想出去,方臨抱着她出門,秋秋也是貓着頭,縮在方臨脖頸,藏着腦袋,眼睛都不願意露一下。
也就在這種天氣下,菜蔬稀疏,市面能看見的綠色菜蔬也就大白菜了。
這日,範家送來一擔子果蔬,其中竟有黃瓜、西瓜等等。
“這個季節怎麼會有黃瓜、西瓜?反季節果蔬?”方臨驚訝。
“反季節果蔬,方兄這個詞倒是新鮮,卻也精準。”
範家大公子範其光笑道:“要說,的確是‘反季節’,它們在炕洞進行培植,乃是洞子貨,在咱們淮安算是稀罕,送些來給方兄嚐個新鮮。”
方臨一聽,就明白了:‘所謂炕洞,原理大概類似於北方土炕,營造出類似溫室的環境培育果蔬。’
範其光送來這些果蔬,是爲示好、拉攏,也深知過猶不及,留下果蔬,並未多表功誇耀,就是離去。
還是那句話,範家不涉及廠坊、船隊,是淮安府城大家族中唯一沒有競爭的,同時,又因爲通俗小說行會合作打廣告,持續在拉攏方臨,沒少送來些好東西,如夏冰份額,如罕見果蔬等等。對於這些糖衣炮彈,方臨自然是將糖衣吃掉,炮彈打回去。
說來也極爲有意思,或許人性就是‘得不到的纔是最好的’,他如此吊着範家,若即若離,就是不深度綁定,範家反而更讚賞方臨這種不卑不亢、不攀附的態度,認爲他品行高潔,愈發追捧。
話說回來,對這送來的果蔬,方臨還好,反季節蔬菜而已,前世沒少吃,方父、方母、田萱就頗感稀罕,在這隆冬季節,看到這些青翠果蔬,真是令人心中愉悅。
就如冬冰夏用,夏蔬冬吃,令人本能的欣喜。
方臨拿出部分,送去徐家一些,徐闊老看了都是稀罕,送別方臨出來,徐闊老、徐賢文爺倆,一人叼着一根黃瓜,在街坊鄰居驚訝矚目中,那叫一個拉風。
因爲今日得來這些果蔬,方父、方母也正好請方赫、姨母孫紅葉、兩個表弟表妹這些親戚過來吃飯,他們看到這些果蔬更是驚奇、驚歎。
——日久相處,方臨認爲姨母、表弟、表妹都人品尚可,故而也願意親近打交道,這些親族,將來都是核心班底。
姨母孫紅葉、方赫、表弟表妹在這邊幫忙擇菜做飯,方臨又取拿了些果蔬,送往歐家。
歐夫子看到這些果蔬,先是高興,隨後又是嘆息:“這一根黃瓜、一棵青菜,背後都是不知多少靡費。在炎炎夏日,它們成本低廉,誰都能吃得起,可到了冬天,種植花費就是十倍、百倍,更是與尋常百姓無緣,只有達官貴人才能享用。”
“以我看來,究根歸底,種植的人圖以利,購買的人食以異,無非都是慾望作祟。”他大搖其頭。
方臨深以爲然,所謂‘反季節果蔬’,一來,的確就是圖個新鮮;二來,夏蔬冬吃,有種優越感,凸顯身份地位。
他下意識又想到,之前徐闊老、徐賢文爺倆送別出來,一人叼着一根黃瓜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嘚瑟樣子,忍俊不禁。
“方臨,你可知道你說的‘反季節果蔬’,也就是夏蔬冬吃的來歷?”
“夫子說說唄!”方臨正色道,每次聽歐夫子講說,都能學到不少。
“要說這冬蔬夏吃,早在漢代,就有記載:‘太官園種冬生蔥、韭菜菇,覆以屋廡,晝夜燃蘊火,待溫氣乃生出’,皇宮之中,專供帝王享用,爲了在冬日種出這些蔬菜,需要專門蓋一幢大屋,裡面晝夜燃燒蘊火。所謂‘蘊火’,非是明火,不見火焰,燃燒得微微發紅。”
歐夫子說道:“你想,這火不能大了,也不能小了,熱過了頭,不宜生長,太冷了沒有效果,必須拿捏得恰到好處,日夜差人輪流看管,這樣折騰得浪費多少錢?”
“以當時技術,培育反季節果蔬,成本想來是不低。”方臨捧哏。
“何止是不低?”
歐夫子氣呼呼道:“史書有記載:‘不時之物,有傷於人,不宜以奉供養,悉奏罷,省費歲數千萬’。看到了沒?僅僅只是夏蔬冬吃,一年就要上千萬的錢!”
“上千萬錢?”
方臨驚訝不小:‘別說漢朝,任何一個朝代,上千萬的錢都不是一個小數目了,而且漢朝經濟不如唐宋,說他們是在吸噬百姓骨血,也不爲過。’
他忽而想起,之前說起過,冬冰夏用,漢朝也沒少了,只能說,漢朝強盛,威震四夷是真的,百姓苦也是真的。
“後來啊,朝廷意識到此舉靡費,果然禁了,只是禁而不止。這人啊,在慾望作祟下,一旦嚐到了甜頭,想要停止談何容易?況且許多時候,往往是皇親貴族、達官貴人率先違反,如此上行下效……”
歐夫子搖搖頭:“正因此,到了唐代,夏蔬冬吃,也就是你說的‘反季節果蔬’種植技術越發成熟。有詩爲證:‘酒幔高樓一百家,宮前楊柳寺前花。內園分得溫湯水,隆冬時節竟進瓜。’”
“此詩名爲《宮前早春》,那‘內園分得溫湯水’,‘溫湯水’指的是楊貴妃的洗澡水,也就是華清池的溫泉水,正因爲有了溫泉水澆灌,在大雪紛飛的隆冬季節,就已經能吃到黃瓜了。”
“猶記得夫子說過,楊貴妃之兄楊國忠,爲圖享受,在大夏日用冰竊牆爲室,造了間冰室,三伏天在內飲酒,還要穿薄棉襖。”方臨接話。
“是啊,玄宗中後期,的確不成樣子,若非如此,開元盛世也不會那麼快終結,盛極而衰。”
歐夫子嘆息着,繼續說起:“不僅如此,更荒唐的是,爲了確保反季節果蔬的種植,還專門設立了一個衙門,叫作‘溫湯監’,隸屬司農司。顧名思義,‘溫湯監’就是專門管理溫泉設施的機構,並負責溫泉附近暖室的果蔬,設監一員,正七品,下更有丞二員。”
“據載,唐時暖室分爲上下兩層,室內用紙覆蓋密封,室內有溝渠,引入溫泉水,溫泉水中還要添加牛糞、硫磺等物,同時令人不停攪動溫泉水面,使之熱氣騰騰,水涼立即排出……如此周而復始,才得果蔬。”
“的確是靡費。”方臨聽着,一方面想到祖先這麼早就已經發明這麼高端的技術,端的是聰明,背後是文明進程的跨越,人類征服自然的進步;另一方面,這些反季節果蔬培育靡費無度不說,更重要的是,沒有創造社會價值,對尋常百姓沒有半點益處。
“宋朝基本也是同樣的做法,《齊東野語》有載,‘凡花之早放者,曰堂花。其法,以紙飾密室,鑿地作坎……置沸湯於坎中,少候,湯氣燻蒸,則扇之以微風,盎然盛春融淑之氣。經宿,則花放矣。’看吧,宋人比唐人更風雅,更懂享受,除了在暖室內種果蔬,還種花。”
歐夫子說的是‘宋人風雅’,明顯是反話:“那些士大夫取堂花裝飾屋子,或饋贈於友,每逢元宵佳節,贈送牡丹、金橘,以爲時尚,而受贈者,在寒冷冬季,能收到鮮花自然也是十分欣喜。只是可憐宋時百姓,要承擔繁重賦稅,外養西夏、遼國,美其名曰‘歲幣’,內奉士大夫奢靡享樂,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猶不如唐。”
“宋啊!”方臨也是感嘆,前世若非有一個清墊底,宋就是歷朝之恥。
“到了如今我大夏,除暖室外,還在炕洞進行培植,因此,炕洞培育出的果蔬有‘洞子貨’之稱。較之暖室,炕洞保暖效果更好,成本較低……早前順成、弘德年間,朝廷剛剛對民間開放炕洞,那個時候,冬日裡果蔬真是千金難求,有詩曰‘黃瓜初見比人蔘,小小如簪值數金’,又有詩曰‘白苣黃瓜上市稀,盤中頓覺有光輝’……這些年,如京師、應天民間開辦炕洞漸多,價格已然降下來,不過咱們淮安這邊還尚少。”
歐夫子說着,最後總結:“無論哪朝哪代,也無論是用蘊火、溫泉,還是炕洞,都有一個共同特點,費事費力費財,即使在我大夏,‘反季節果蔬’已然較爲普遍,但在京師、應天之外,還是跟普通百姓沒有什麼關係,大多供應上流權貴。”
方臨聽了這些,好似看到了自古至今反季節果蔬的發展,從一開始只有皇室享用,到後來蔓延到頂層權貴,到了如今,淮安府大族都可享用了,說不得將來,大夏百姓在冬日裡咬咬牙,也能吃上一頓。
對歐夫子的話,他也基本贊同,只有一點稍有異議:“夫子以爲,所謂‘反季節果蔬’,不過是達官貴人爲滿足口腹之慾,凸顯身份地位,徒耗大量人力物力財力?”
“難道不是如此?”
“基本是如此,可也要辯證來看。”
方臨說道:“如漢、唐、宋,培育‘反季節果蔬’,或是設立官府衙門,或是遣自家下人培育,也只有王公貴族可以享用,更無成熟商業模式……如今我大夏卻是不同,朝廷不禁炕洞,園戶開辦炕洞,僱傭百姓,種植‘反季節果蔬’,培育成熟,將果蔬高價售賣達官貴人……這般一個過程中,錢幣流通,給市場創造了活力。
就如以前官府無償徵發徭役,後來改革,改爲官府僱傭,百姓可得活計,好過許多。
所以說,園戶開辦炕洞,百姓受僱得錢,權貴買果蔬得享受……這個過程貨幣運轉,經濟流通,未嘗不是一種價值。反而,若是達官貴人將金銀藏在窖內,一毛不拔,或也是一種災難。”
“這個角度倒是清奇。”
歐夫子聽了若有所思,不過想了下後,又是辯駁道:“夏蔬冬吃,古籍有載‘不時之物,有傷於人’,更有說此種‘反季節果蔬’,口味寡淡……無益無味,育之何必?”
“‘反季節果蔬’是否對人身體有害,姑且不談,只說好吃與否,嘗試才知。”方臨用袖子將兩根黃瓜擦乾淨,一根遞給歐夫子,一根自己留下。
歐夫子接過,牙口還好,學着方臨嘎嘣一聲咬了一口。
“夫子感覺如何?”
“清脆甘甜,不錯。”歐夫子並非泥古不化之人,也不會強硬別人接受自己思想,是能夠包容不同看法的。
一老一少相視一眼,都是哈哈大笑。
斜陽草樹,尋常巷陌,歐夫子、方臨話着雨打風吹去的古今,悠悠千年在口中流逝,隨着最後一抹夕陽落山去了。
……
今晚,方家晚飯,除了雞鴨魚肉外,還有一盤蒜汁調的黃瓜,一小盆西瓜果肉。
對這冬日裡的果蔬,無論方臨一家,還是做客的方赫、姨母孫紅葉、表弟表妹,都是表現出了喜愛,胃口大開。
哪怕如今還吃不了飯的秋秋,在田萱懷裡抱着,都是探頭猛瞧,給她喝了一點點西瓜汁,這小傢伙才滿足作罷。
“夏日裡尋常的果蔬,放在冬日,就是珍奇,在漢時,只有皇帝才能享用……”
方臨說着,將歐夫子的所言,挑選其中趣味的說出,讓一桌人吃的更覺美味,可等說到如今價格,又都是嚇了一大跳。
方父、方母、田萱還好,驚訝過後就放下了。
方赫、姨母孫紅葉、表弟表妹,對這個奇高價格,卻是不能接受。
對他們來說,這些冬日裡的果蔬的確口感不錯,可也就是嚐個新鮮,但真要花那麼多錢,真遠不如去買些肉吃得過癮痛快。
“對了,明年廠坊這邊,會修建工人宿舍、開辦技能培訓班……傳輝不在,赫子、長子、秀兒,你們可以去學習一番。”方臨說起來。
若是大規模招生,教導四書五經,和科舉掛鉤,勢必引來巨大關注,但不教四書五經,不以‘學堂’爲名,只說培訓管事,就沒什麼人會注意了。
“臨子哥,我聽你的。”方赫一口答應,方傳輝已然進了南洋船隊,前途光明,他也想追求進步啊,自然不會再錯過這個機會。
“長長、秀兒也去。”孫紅葉知道識字有好處,沒等任長、任秀兒說話,就代他們答應。
屋外寒風凜冽,屋內一衆人吃着飯、說着話,時間就這麼過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