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初停,雲開雨霽,天朗氣清,燦金色的陽光潑墨灑落。西巷衚衕,方家門前的那棵橘子樹,葉子搖曳着水珠舒展開來。
“早前些日子,一直不下雨,酷熱;這些天,一直下雨,又溼又潮,也不好。”方母說道。
“是啊,這一連半月,悶在屋裡,都快要發黴了。”方臨對着陽光中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不知道村裡咋樣了?”方父看向村裡的方向,擔心說着。
“爹,上次大伯他們來信,不是說了,村裡加固了堤壩,應該不會出什麼事。就算遭災來了府城,咱們多幫襯些也就是了。”田萱寬慰道。
衚衕中有着積水、髒污,各家男人去清理,女人出去買菜什麼,田萱大着肚子沒去,方母和衚衕中的一羣大娘去了。
……
半上午時,方母挎着菜籃子回來,放下籃子不及喝口水,就和迫切地他們八卦道:“聽外面傳,咱們府的安東縣、桃源縣、清河縣……都遭了災,外面在搶糧吶!”
“咱家有糧,趁他們搶糧,我就去買菜了,看,這買回來的可不少!我回來的時候,菜什麼的也開始搶了哩!”她揭開籃子,得意道。
“娘真厲害。”
方臨、田萱都是誇着,讓方母眉開眼笑,受到鼓舞,她擼起袖子,就似是還想出去大幹一場。
“哎,娘,不至於,不至於。”方臨連忙拉住她,勸道:“娘,您想,那麼多人搶,萬一碰着摔着,不值當。這些夠咱家吃兩天了,等過後,我來想辦法。”
對他來說,一些菜什麼的還真不是問題,和徐闊老提一嘴就行了,如冰額等小衆奢侈稀缺資源,對方也渠道有限,但米啊菜啊,這些日常生活物資,對方路子可是廣得很。
——別的不說,只說近一年來,方家牛肉就沒缺過。
“也是。”
方母聽了,這纔打消了想法,等坐下來,過了那個搶到菜的興奮勁兒,她又擔心起小和村來。
“這樣,我去找蒲知府問一下吧!”正好,方臨也想打聽一下淮安受災的具體一手消息,以便對後續開辦廠坊做出更準確的規劃。
出去,因爲一連半月的下雨,大街小巷許多地方都積了水,官府組織衙役清理。
還有,的確是各處都在傳下面的縣遭災,許多百姓紛紛走出家門搶糧。路過一處糧鋪,看到人都擠到了外面,糧鋪夥計將早上的糧價劃掉,改成一個新的價格,但如此卻沒勸退人,反而讓搶糧的人更多。
甚至,不少人因爲買糧先後順序你推我搡,大打出手,如此亂象,讓負責處理積水的衙役都是緊急抽調過來,維持秩序。
……
府衙。
方臨過來,等了好一會兒,才見到蒲知府。
“方臨啊,過來了?讓你久等了,各地受災,我這兩日也是焦頭爛額。”
蒲知府風塵僕僕過來,請方臨坐下,道:“此來可是詢問受災消息?外面所傳是真的,這次,江淮之地大面積受災,應天、鳳陽、臨安……相較之下,咱們臨安還算是稍好一些的。說是稍好,其實也是矮子中拔高個兒,轄下各縣……海寧縣的消息也有傳來,多有村子遭災,不過,小和村不在其中……”
方臨認真聽着,點頭,說了來府衙路上的見聞。
“我正計劃動用常平倉,平抑糧價,但這股瘋狂勢頭若不消退,常平倉中的糧食恐怕也未必夠,尤其是等災民陸續到來,那時壓下來的糧價,恐怕還會持續瘋漲。”蒲知府不知道‘利空’這個詞,但懂得這個意思,知道當下府城糧價還遠沒有觸頂。
“大人,這是一個信心的問題,常平倉平抑價格,最好和其他手段相結合,從受災程度較輕的州府調撥、採買糧食,將這個消息放出;約談城中糧商;根據戶籍,限量購糧……這些手段最好不一次性放出,慢慢來,中和壞消息。”
方臨說着前世的思路:“當然,我說這些不一定符合實際,大人酌情參考。
“已經很不錯了,給我提供不少思路。”蒲知府聽着,思考其中可行性,琢磨一番,發現其中許多大有可爲。
“其實,如此輿情,最好的辦法,還是用一件更大事情掩蓋,轉移百姓注意力。”
方臨說着,想到自己要做的事,正好一舉三得,開口道:“大人,我的《三國演義》第三部、第四部已經定稿,打算近日發售,正好製造一個新焦點,轉移百姓注意力,將他們目光從搶糧上分散、移開,並打算拿出一成售書利潤賑災,給百姓建立信心。”
是的,在這下暴雨的半月,他趕稿之下,已經將《三國演義》三、四部完成了。
“此計甚妙!”
蒲知府聽了,瞬間想到其中好處:“城中眼下人心惶惶,有別的事情分開注意,就會好上許多。當《三國演義》第三部、第四部銷售火爆,蜂擁買書,許多百姓也會被帶着安下心來,就會想,現在這麼多人去買不能吃、不能喝的書,說明沒什麼大事兒,那我還有必要搶糧麼?”
“只是,方臨你就要吃虧了,此時推出《三國演義》第三部、第四部,明顯不是最好時機,銷量肯定受到影響,要賺得少許多……相比城中那些趁火打劫的奸商,真是疾風知勁草,方臨你這可幫了大忙,我代城中百姓謝過你了。”
“大人過譽,我家逃難來此,深知災民之苦,如今淮安洪澇,也想做些什麼。”
“真赤子之心也。”
蒲知府聽着方臨的一番話,讚歎一聲,說道:“今歲洪澇,可比前年嚴重許多,平抑城中糧價只是要做的事情之一,等災民陸續來到,就要啓用預備倉賑濟……事後,還要防備大族侵吞田地,造成‘詭田’,到時,還有一番明爭暗鬥吶!”
“罷了,那是之後的事情,眼下最重要的還是賑災。這次災民數量不少,預備倉不一定夠,說不得,還要請大族捐獻。城中那些大族,奢靡享樂花費無度,但到了賑災捐獻,哪次都是摳摳索索,恨不得一毛不拔,還得有一場勾心鬥角……”
“大人,想讓大族捐獻,可以如此如此……”方臨說了主意,立功德碑,捐獻多少刻石以記。
“哈哈,方臨你啊!若是如此,那些吝嗇之大族,無異於在府城百姓面前處刑。”
蒲知府笑出聲來,看向方臨遺憾道:“可惜啊,早先就想請你充當我的幕僚,現在你已然是從五品錦衣衛鎮撫,廟小容不了大佛嘍!再者,相比朝堂,民間或許更適合伱……”
“大人所說不錯。再者,我只是獻言一二,真正讓我去做,效果就要打個折扣。”方臨有自知之明,事實也已經多次證明,這個時代的精英,只是受限於眼界、思維,執行力未必就差了。
他搖搖頭,順勢提出:“大人,我還準備開辦廠坊,吸收災民……”
“這是好事啊!災民聚集,無所事事,的確容易鬧出亂子。再說,這次縱使有預備倉,縱使讓大族募捐,也或許仍是不夠,你能減輕壓力,這是求之不得之事。”
蒲知府答應下來,並尋了城外一處地皮,批給方臨。
此事就這麼定下。
方臨達成目的,自然高興。
蒲知府撫着長鬚,看着方臨,也越看越滿意,本來以爲方臨此來只是詢問消息,抽出時間相見,沒想到是給自己解決麻煩來了。
“有了方臨你的種種妙計,對此次賑災,我也算是有了信心。不瞞方臨你說,此次水災,朝野矚目,我在淮安若是做得好,必然爲朝堂袞袞諸公所知。如此政績,等明年任滿,大概率考評爲上,得以升任。”
蒲知府看着方臨,感嘆道:“還是那句話,可惜不能請你爲幕僚,在身邊獻言獻策,不然,我就省心多嘍!”
因爲接近午時,又幫瞭如此大忙,請方臨留下吃飯。
蒲知府沒將方臨當外人,也是因爲不必再爲淮安賑災發愁,飯間感嘆起大夏:“國事多艱,今歲江淮之地受災,朝堂多半是減免賦稅。可北方亦是遭災,旱情如火,陛下、朝堂諸公本還打算從咱們這邊調撥糧食救急,可現在自是不成了,不知道這次,那些地方如何支應過去……”
“確實是難,北方去歲就有旱情,今年又是大旱,聽說,都出現了成規模的逃荒。”
方臨說到這裡,心中浮現起‘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的畫面。
蒲知府也是有見識的,自然能想到那種慘絕人寰之場景,深深嘆息:“唉,只恨我位卑力薄,鞭長莫及。罷了,在其位、謀其政,那是朝堂諸公需要考慮的,我身爲淮安父母官,也只能先顧好自己治下……”
……
飯後,告辭蒲知府回來,方臨拿出《三國演義》第三、第四部的書稿,打算通過官方渠道寄於洪泰帝,可看着旁邊另一份手稿,是否一同上傳陷入猶豫。
這份手稿,並非什麼小說稿子,而是關於紅薯,在這個時代叫作番薯,它的描述、推薦。
大夏是有紅薯的,方臨還詢問過歐夫子紅薯的來歷。
其中流傳最廣的說法,乃是順成二十一年,一個陳姓書生從呂鬆偷渡帶來,據說還頗花費了一番功夫,因爲呂宋當時被泰西侵佔,那羣強盜極爲霸道,禁止將呂宋的一切作物帶出境,一旦查到,就是重罪。陳姓書生冒着大風險,將紅薯藤編在繩子裡千辛萬苦帶出,經過七天七夜航行帶到了大夏。
此份經歷,還被那位陳姓書生的後人,記在了《金薯傳習錄》中。
不過,對此說法,歐夫子卻是嗤之以鼻,認爲那不過陳姓書生自編自撰,邀名之舉。
第一,紅薯作爲隨插隨種的作物,不是什麼珍貴東西,泰西人爲何要禁止出境?第二,紅薯在呂宋很多,如果要將紅薯帶回大夏,並非難事,如果連紅薯都要禁止買賣,在呂宋還能做什麼生意?第三,曾有一位福州呂姓官員,在順成十二年,就有過紅薯的記載。
‘且不談紅薯來歷,如何傳入大夏,只說在紅薯在大夏推廣流傳一事上,的確是一個奇葩。’
‘根據記載,大夏順成年間,紅薯就傳到了福州,但直到三十年後,弘德年間,紅薯才傳到淞滬,後來漸漸傳至淮安……如今已然是洪泰十四年,江淮之地還有大片地方沒有,北方更是一片空白。’
這簡直不可思議!如此高產作物,利國利民,大夏國內又不是沒有,要去澳洲尋找,完全是有,卻唯獨沒有流傳開來。
方臨一開始百思不得其解,後來,才漸漸想明白了:‘這個時代,許多東西的推廣,都太過依賴朝廷和地方官員,八股取士的諸多官員空談孔孟,不識五穀,口中說着民以食爲天,但卻從沒將半點心思放在研究農業技術上。’
這封手稿,介紹了紅薯的高產,縱使限於當今種子,種植條件,保守估計,也是小麥、水稻畝產數倍,至於怕溼怕凍,按照前世記憶,提出窖藏法保存。
‘我這份手稿,若是一同寄出,大概率會引起洪泰帝的重視,然後,就是觸動一些人的利益。如那些沒有上報紅薯、瀆職的官員,如北方那些趁着天災,摩拳擦掌打算侵吞田地的大族,屆時紅薯推廣,那些苦哈哈的百姓堅持住了,他們怎麼會高興?’方臨暗暗想着。
這時,田萱過來,看到方臨蹙着眉頭站在窗前,輕輕拉過他的手:“臨弟,可是有什麼煩心事麼?”
“是。”方臨猶豫了下,說道:“有一件好事,做了利國利民,但可能帶來些麻煩,我在遲疑,是否要去做。”
“我私心來講,咱家如今極爲不易,利國利民關咱傢什麼事?不過,還是看臨弟你的想法。要是這般好事,能去除麻煩,或者減輕麻煩,就是最好了。”
田萱頓了一下,又忽然道:“臨弟,你有沒有發現,你變了許多?當初從小和村逃難路上,對咱家人之外,一點不關心,現在關切考慮的,越來越多了。”
方臨聽到這話,恍然回首,自己似乎的確改變許多。
不只是他,經過種種,方父一改從前,放下面子;方母也對田萱改變態度,不復苛刻。
也就是田萱,將他視爲自己的天,生命、生活,全然以他爲中心,倒是似乎變化不大。
方臨想着這些,內心一片柔軟,也知道,自己的確是對家人之外,許多朋友,乃至大夏有了些感情,不然方纔如何會猶豫?
‘罷了。’
方臨心中有了決定,將這份手稿傳上去,不過,不是自己,通過遞送稿子的渠道,而是交給蒲知府、董祖誥去做。
這也不是坑蒲知府、董祖誥,他們和方臨不同,身在官場,遞送這份手稿,利遠大於弊。
‘雖然這麼隔了一層,有心人亦是瞞不過去,但木已成舟、紅薯進入陛下視線,誰還會理會我這麼一個不在朝堂、名滿天下、又有一定背景、入了聖目之人?’
就這方面來說,危險已經降低到最低,可以去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