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
“大人,您吩咐之事,魏廠公不肯走,只交給我們此信……回來途中,聽聞……自縊……”
“既是魏廠公不願,也非你們之過,此行你們有功,承諾的田地、銀錢會如數發放,你們暫且去海外避一避吧!”
方臨既然敢做下接應魏忠賢之事,自然考慮過風險,安排的這二人,都是‘技能培訓班’出身、海外堪磨多年、掌握家人的忠誠之士,又許諾了重賞,以他們的能力,這種小事基本不會出意外,真要遇到最壞情況,有被抓的可能,也會自裁,這邊會給予家人豐厚撫卹。
總之,相對來說,暴露風險極小。
當然,他也做了最壞準備,淮安這邊抽調回來了五百精兵、船隻,配合多年在江淮之地的經營,別說聽聞風吹草動,帶着全家遠遁海外,就算真的運氣糟糕透頂,有朝廷派兵攔截,都能一路突圍打出去。
可以說,種種佈置之下,基本萬無一失。
“是,多謝大人!”田豆二人聽聞方臨的話,臉上都是露出喜色,這次任務的賞賜可不少,比朝廷士卒的撫卹都高多了,對如今的他們來說,都算是一筆可傳承兒孫的不菲家業。
等這二人下去,方臨踱步良久,唏噓道:“無論前世時空,還是這個時空,魏忠賢把持朝政多年,樹大根深,盤根錯節,若非真無反心,步步退讓,豈能在短短二三月就被連根拔起?”
“要說崇祥帝上臺,爲掌控權利,對魏忠賢動手也說得過去,但在魏忠賢主動退讓的情況下,趕盡殺絕,不顧念一絲情分……着實令人心寒啊!”
他嘆息着,倒了杯酒,遙遙對着北方灑下:“魏廠公,一路好走!”
要說魏忠賢,對方臨算是極不錯了,不說看在他面子上放過董祖誥,就說以錦衣衛、東廠的耳目,他這邊幾年間遷移百姓往海外,怎麼可能一點都不知道?
“沒有干預,大概是看我此舉,爲各州府減輕了壓力,同時,有什麼情況也是在海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
“還有這份有能力的武將名單!”方臨準備按圖索驥,在這些人被文官集團清算之前,提前找去,看能不能拐到海外,爲自己所用。
“還是那句話,真要被發現,大不了提前出海……不過,如今朝廷連番動盪,組織力嚴重下滑,還真不一定能抓住我的馬腳。”
“並且,我所料不錯的話,恐怕很快朝廷就顧不上這些了,如今魏忠賢倒臺,接下來就是崇祥帝、文官集團面對這個爛攤子了。”
自從崇祥帝登基,魏忠賢察覺到對方不喜,已然收斂,不再對王公貴族、江淮大族開刀,這二三月間,都是自掏腰包貼補遼東,不然,真以爲他這位九千歲多年抄家,又有香露、肥皂生意日進斗金,離開京師之時,怎麼可能只有一百大車的銀錢珍寶?
“可憐魏忠賢,‘賢’字算不上,但一個‘忠’卻是無愧,竟落得如此下場。”
方臨喟嘆一聲,看向北方:“想必崇祥帝鬥倒魏忠賢,掌握權力,走向臺前,已經忍不住,準備大刀闊斧動手改革了。還有文官集團,再次粉墨登場,如今沒有了魏忠賢壓制,他們可以肆意暴露本性,放開手腳,挖大夏牆角……如今,京師朝堂恐怕是羣魔亂舞!”
……
京師。
魏忠賢留給崇祥帝的書信,終究是沒能被崇祥帝看到——下面人遞上來後,崇祥帝看都沒看,直接將此信燒了,並將此信傳上來的太監重打三十大板。
其後,又是下旨,將魏忠賢屍體棄市,以供百姓出氣、發泄。
對此,文官集團、民間反應不同。
文官集團對崇祥帝這位扳倒魏忠賢、掀翻他們頭頂這座大山的皇帝,自然是大唱讚歌,高呼撥亂反正,反貪肅清,清正嚴明,並在民間大肆宣傳崇祥帝勤勉、節儉。
京師百姓中,面對魏忠賢屍體,卻多有哭訴者,畢竟他們心中有數,魏忠賢當政期間,真沒殘害過他們,反而生活水平頗有提升,尤其是肥皂、香露廠坊的工人,更是對魏忠賢心懷感激。
文官一看,這怎麼行?你們給魏忠賢哭訴,這種事情傳到陛下耳中,讓陛下怎麼看?若是被記入史書,讓後世人怎麼看?
這種惡意爲魏忠賢哭訴的行爲,打擊!必須打擊!
某些做賊心虛的朝堂大人物,還沒來得及動手,崇祥帝就是先一步聽聞,大發雷霆,竟然有百姓爲魏忠賢哭訴?這將他面子置於何地?更進一步來講,這是不是證明,魏忠賢得人心,他殺錯人了啊?
簡直是豈有此理!
崇祥帝下令,文官集團順水推舟,令官府驅散了爲魏忠賢哭訴的百姓,一些想要爲魏忠賢收屍的,更是直接被抓捕入獄。
此事到此還沒有結束,又過了幾天,崇祥帝想了想,還覺得不解氣,下令將魏忠賢屍體千刀萬剮,並割下首級,懸於城門。
如此行爲,讓一些還有良知的官員大感心寒,他們心中也是有數的,魏忠賢是有‘過’,可總有些許功勞吧?並且,魏忠賢對文官再如何,至少對大夏皇室是忠誠的,否則也不會不反抗讓渡出權利……可縱使如此,仍是遭到清算,身家性命都沒能保住,甚至,自縊之後,屍身都被千刀萬剮,從此可看出崇祥帝的刻薄寡恩,有了這個例子,讓他們以後還怎敢直言進諫,不計個人得失做事?
……
皇宮。
崇祥帝身穿暗黃龍袍,顯然是一件舊衣服,正在燈前批閱奏摺,身旁批閱過的奏摺已然堆滿了厚厚一迭,顯然已經批閱許久。
京師民間,傳言他節儉、勤勉,這是真的,舉一些例子吧:身爲皇帝,吃飯只要一菜一湯;穿的衣服,破了舊了,縫縫補補繼續穿;每日批閱奏摺,要到深夜……
如若只論簡樸、勤勉,崇祥帝在歷朝歷代皇帝中都算是數一數二。
“皇爺,周閣老求見。”王大伴輕聲稟告道。
“宣……不,朕親自去迎。”崇祥帝起身。
王大伴看着崇祥帝的背影,嘴脣囁嚅了下,想說什麼,卻終究沒說出口。
他本想說,某些文官找到他,許以好處,對一些事情睜一隻眼、閉一眼眼,管住自己的嘴,可想到魏忠賢的下場,以及那個遞上魏忠賢書信被打了三十大板的太監,終究還是閉嘴了。
“周閣老,請!”崇祥帝挽着周閣老胳膊,一同進入,賜座。
得益於以周閣老爲首的文官集團幫助,鬥倒魏忠賢,迅速肅清魏忠賢在朝堂勢力,如今京師,也傳出他這個皇帝的好名聲……這般種種,讓他對周閣老很是信任。
而崇祥帝這個人,若是對一個人信任,那就是極度信任,對方做什麼都是好的。
“陛下真是折煞老臣了。”周閣老行禮坐下,道:“陛下,魏忠賢雖已身死,朝堂魏黨也已肅清,但地方中仍有魏黨勢力,臣此來,正是請陛下更進一步,澄清寰宇,還天下百姓一個朗朗乾坤……”
“此言有理,這些就交給周閣老了,朕放心。”
“多謝陛下!”周閣老眼中閃過一抹精光,對魏黨自然是要打擊的,地方上、軍隊中,但同時,也可藉着這次機會,黨同伐異,將楚黨、浙黨、齊黨……一同給摟草打兔子了。
“對了,陛下,此次查抄魏忠賢,折賣產業,共計得銀三百一十二萬兩……”
三百萬兩,這是瞧不起誰吶?
就算這二三月間,魏忠賢因爲崇祥帝不喜,沒有對京師王公貴族、江淮之地大族開刀,還自掏腰包貼補了遼東,剩下的銀子也絕不止這個數字,別的不說,就那一百輛大車的銀錢珍寶,就將近三百萬兩了,更不用說還有其他諸多產業。
之所以只有這點,自然是因爲,魏忠賢手下如肥皂、香露等如下金蛋母雞的產業,被某些人左右倒右手賤賣了,轉入了自家手中,比如這位周閣老,就吃下了不小一份。
“嘶!”
不過,崇祥帝卻是不大有見識的,聽聞這個天文數字,倒吸了一口涼氣:“三百一十二萬兩銀子,這一分一毫,都是民脂民膏,朕真是恨不得將魏忠賢活剮了,自縊真是便宜了他。”
“是,魏忠賢之貪,天下皆知……陛下剷除魏忠賢……”
周閣老對崇祥帝恭維一番,終於說出此行另一個目的:“魏忠賢把持朝政、一手遮天之時,對我江淮之地課以重稅,百姓苦不堪言,民不聊生……還請陛下對我江淮百姓一視同仁,取消這些惡政,撥亂反正,正本清源。”
他口中的稅收,其實是江淮之地的工商業稅,至於說因爲這個稅種,‘百姓苦不堪言,民不聊生’,這話也是真的,不過這個百姓、民,具體指的是何人,就很值得商榷了。
崇祥帝聽到魏忠賢時期的政策,下意識就心生反感,如今他的心中,魏忠賢此人爲惡,所做一切都是錯的,都是需要推翻的、打倒的。
然後,他具體聽了此事,思考了下,覺得周閣老說的有道理:這大夏九州,都是他的子民,要一視同仁,怎麼能厚此薄彼,苛待一地呢?可不能如魏忠賢一般倒行逆施。
“可,允周閣老所請。”崇祥帝答應。
“咳咳!”周閣老聽聞,卻是突然劇烈咳嗽起來。
“周閣老,怎麼了?”
“沒,沒事,臣這是替江淮之地百姓高興……陛下真乃聖天子也!”周閣老真心實意道。
其實,他本來準備了諸多說辭,更準備深情表演一番,卻沒想到如此輕易就達成了目的,更直白點說,沒想到崇祥帝這麼好忽悠。
“周閣老,若是取消江淮之地的重稅,縱使有查抄魏忠賢的三百萬兩銀子,以朕估算,恐怕也支撐不了多久……”
“陛下深謀遠慮。”周閣老頷首,認同這個觀點。
下面人的秉性,他還不瞭解麼?這次如他們這些高層吃的肚肥溜圓,下面人卻還餓着肚子吶,這三百萬兩銀子怎會放過?上下其手,消耗的確是會很快,支撐不了多久。
“朕削減宮廷開銷,厲行節儉,卻也不過杯水車薪,大夏國庫空虛,入不敷出……周閣老可有教我?”崇祥帝問道。
“無非開源節流四字……”周閣老不想背責任,只說方略,不言具體,可崇祥帝卻不肯放過他,逼問急了,最後只能出了個騷主意:“陛下不妨徵收遼餉……所謂遼餉,爲供給遼東戰事所設之稅種……”
這是沒奈何的事情,取消江淮之地的工商業稅,這處收的少了,自然要從別處找補回來,無非是巧立名目加稅。
“遼餉……如今我大夏各地多災,再徵收遼餉,會不會……”崇祥帝遲疑着,終究不是傻子。
“陛下,我大夏有萬萬民,這遼餉分擔到每個百姓頭上,也並無多少……”
“也是這個道理,面對遼東大敵,朕都在節衣縮食,朕的百姓也該再忍一忍……也就是暫時苦一苦,等滅了韃子,就取消此稅……”
只能說,崇祥帝天真了。
哪怕如今,大夏各地紅薯已然推廣開來,但天災連年,許多地方百姓也就是將將能活,若是再加稅……更不必說,時下吏治敗壞,朝廷收一分稅,下面官員就敢盤剝五分、十分,這是要將百姓往死裡逼!
這時,崇祥帝忽然靈機一動,自己又提出了一個主意:“周閣老說開源節流,這倒是提醒了朕……去歲皇兄病重,朕受詔前來京師,途中在驛站歇息,看到驛站人員多有腐敗,不如裁撤了驛站,也能省些開支……”
“啊?”周閣老沒想到崇祥帝如此思維跳躍,都有些跟不上思路。
不過,這是崇祥帝第一次提出施政方略,實在不好拒絕,再說,他思索了下,左右不過裁撤數萬人的事情,想來不會有什麼大影響,也就答應了。
——若是方臨在這裡,聽到裁撤驛站,恐怕下意識就會想到前世的某位李姓闖王,對方不正是在裁撤驛站後,被逼得只能……
……